当我执笔要想记下这段故事的时候,脑海里却记起了去年这座县城里 两位小姐双双服毒自杀的新闻。人生,好比开放的花儿一样。正当青春少壮的时候轻生,好比那花儿盛开的时候你去攀折它,这是同样的令人惋惜。世界,是这样的辽阔,到那里都有我们发扬的地方,任何地方都为我们打开大门,我真不懂,一个人为什么把父母赐给我们的生命在中途要自己结束他 ? 这不一定是要解释为受社会或环境的压迫,这实在是自杀的一种自作多情。
那是 一 年前的事了,我住到这偏僻的县城来了以后,生活过得非常的安闲自在。
每天晚饭后,我都独自到郊外去散步。
离开县城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长年流水不停的河流,因为怕河水泛滥,侵害农作物,所以在河流的两边都用石块和水泥做起了堤岸。
这真给我不少方便,除了我短暂的离开这县城到其他的地方去旅行,或是阴雨霏霏的日子以外,每个黄昏,这条堤岸上都有我徘徊的脚步。
在这个时候,堤岸边上菜园浇水的老农,以及那些除草的姑娘,都已各自回家去了,留下这没人行走的堤岸让我可以独自的想一些问题,或者活动一下身体。这块地方,对我有这些好处,所以令我对它有无限的留恋。
我在这里无论怎样想,谁也不会来打断我的思潮,我在这县城中认识的人挺多,但没有一个散步的朋友。加之这个堤岸上,在夏间的黄昏,还有人走;但一到秋天的夜晚,我就从来不曾见过有人到这堤岸上来。 有一天夜晚,奇迹出现了。正当我想在这堤岸上静坐片刻的时候,一个黑影渐渐的向我走来。
那个黑影走近我的时候,他的面容当然在这暗淡的月光下的夜晚是无法看清的,但我可以从他走路的样子来推测,知道他大约是一个 2 、 30 岁的青年。
他走到我的身旁,我咳嗽了一声,这意思就是告诉他,我不是一个水鬼,也不是一个歹人,请他不要害怕。他在我的身后停了约 10 秒钟,注意看著我,好像是很怀疑的样子,但他随即从我的身后走过去了。
后来,我听到几声好像无可奈何的叹气声从他那里传人我的耳中,我又听到他踱著寸几步跺脚声,好像他有一件重大的事没法解决似的。
我虽然有这样的推想,可是我实在没有仔细去思量或是讯问他的必要,因为一个人生在这个世间上,日常的生活或人事,总有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发生。
我坐了一会,觉得我应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站起来,怕身上有灰尘,所以拍了拍衣服,这也可以给那个青年知道,我回去了,你就在这里静静的多玩一回罢 !
但这也真的是奇怪的事情,当我在回去的途中,见到路上一些来来往往的男女,好像他们都是来游街或是看电影的。我看见他们,忽然我对那位青年关怀起来,我想,这虽然是刚晚了不久,但一个叹气的青年人留在水边,总不是一件稳妥的事,我还是去再看看的好。甚至那时我想到我应该去间他贵姓,住在那里,为什么有兴致在晚上也来散步,因为这样才能尽了我们佛教徒对人类应有关怀的责任。 我转过身来,又往那一条堤岸走去,说也奇怪,我加速了脚步,就在这时候,猛然听到一声巨响,我下意识已预知将有重大的变故发生。我的心开始忐忑的跳起来。
朦胧的月光中,我隐约看出水中有黑漆一团的东西在沉没,我没有经过考虑,就高声大呼起来:「救人呀 ! 救人呀 ! ......」 我像一个疯狂的人一样,那时不知怎么叫出了那么大的声音,一些过路进城的人随著我的音声急奔而来。
我像命令似的对那些人道:「下水去救他呀 ! 他快淹死了 ! 」
人们毕竟是富有同情心的,他们给我一说,没有问什么原因就有好几位会游泳的下水去了。这时,我深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有学会泅水,不然,我何必大声的惊呼别人来援救!
过了好几分钟,人是被救上未了,但他的呼吸已经微弱了,我向一堆围拢来的人说:「请你们同情这位不幸者,赶快把他送进最近的医院急救 ! 一切费用由我负担 ! 」
我刚说完,很多警察闻讯也已赶来,他们不准许我再动,他们要把我带去警察局。 警察局的局长是我所认识的人,他知道我的身份,我稍为向他解释几句,他即很客气的留我请坐吃茶。
我从警察局出来,附近很多认识我的人都闻讯赶来,他们见了我,都惊喜交集,我把经过的情形简略的告诉他们,他们像石头落地似的,才算放了心。
我很快的走向救护那位不幸者的医院去,我要去看看他有没有脱离险境 ? 一条生命,岂能儿戏 ?
我一踏进医院,就有人告诉我,他已完全的清醒过来,只是他在跳水的时候把腿跌伤了,需要治疗。我预先缴了一部份医药费给医生,医生告诉我说,最好今天不要看他,他的精神和情绪非常不好,还是明天上午再来吧 !
归途中,夜色已深沉了,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的稀少,我感到时间的飞逝,生命是多么的急促。
我从来没有失眠,这一夜,却无论怎样不能入睡。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思潮像大海中的涟漪,一刻不停的翻滚。想到生命是无价的宝贝,不管是爱情或是金钱,其价值都能超过生命。往往有一些人,把无价的生命,用来和爱情或金钱打赌,这是多么的不值得 !
能说这位不幸者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为了爱情或金钱吗 ?
金钱,可以用能力或劳力去赚得,可以用钱去购买。但是再多的钱,却不能买到生命与灵魂 !
秦始皇可以并吞六 国,富甲天下,但他想求得长生不老就不可能:杨贵妃不可说不爱唐明皇,结果还是唐明皇亲自下令教她自尽。把生命牺牲于金钱与爱情的可以,而用金钱与爱情来购取生命的却不可能。
「人类是多么的愚痴啊 ! 往往把无价的生命葬送在虚假的金钱与爱情中 ! 」这一夜我老是这样的慨叹著 !
匆忙的吃过早餐,买了一点饼干之类的东西,很快的就去探望那位不幸者。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我只觉得一个失意的人需要人的同情和慰问,同时,还有一点好奇心的驱使,我要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的谜 !
本来,在这个动乱的年头,在这个社会风气败坏的时候,自杀并不是新闻而是时有发生的常事。我最厌恶的就是报纸上所刊布的这些消息。联合版的社会新闻我不爱看,就是因为它黄色和自杀的新闻占的篇幅太多;中央日报我也曾写信向他建议,请他们少刊载这些社会的黑暗面。可是,这位自杀者,大概是因为我把他从死神的掌握之中拉回来,而且,佛陀救人救世的精神是我们的榜样,在我能力做到的范围之内,我应该尽量的为人解决困难。
我不希望他人感激,也不希望他人报酬,说实在话,在我这只不过是尽佛教徒的责任而已。
奇怪,我才走进医院的大门,医生向我迎面而来,他向我说:「昨天跳水自杀的人,给几个警察盘问过几句话后,他今早吩咐,除非是那个穿绿色上衣的女郎来看他以外,什么人他也不愿接见。」 我不好说什么,就拿出一张名片,把带来的食品,交给医生,请他代我向他慰问。
我怏怏的回来,心中不平的在想:「女人 ! 女人 ! 这个世间,好像除了女人以外就再没有人了 ! 」
第两天我去了,第 三 天我也去了。当然,我没有走进病室,医生就替他挡驾了。即使我想到有再多要劝慰他的话也没有办法可讲。
第四天,第五 天,我都照例前去,我都照例的放一张名片,买一包东西,我的意思是要他知道,除了女人以外,世间上还有别人,还有释迦牟尼佛的信徒 !
是在第八天早上,医生对我说:「真是怪事,他跌伤的地方我们早就替他医治得快痊愈了,但是,他一点要出院的表示都没有,每天只是在哭泣、槌床,甚么话也不肯讲,你负责他的住院费,我们却都不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 他说他不认识你。」
「大夫 ! 是的,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但是,他能让我见见面,我们不就会认识了吗 ? 」
医生稍考虑一下,说道:「请你稍等一会,让我去再征求一下他的同意 -- 他是一个脾气很怪的人 ! 」
这一次他可没有很怪,医生进去不久后就到门口来招呼我进去。
我进了他的病室,他脸朝里睡著,我在他床旁的椅子上坐下,看到他的桌子,我说:「先生 ! 你的桌子上放了我 8 张名片 ! 」
他没有应我,多么傲慢的一个人 ! 我忍耐著。
「先生 ! 我常在佛菩萨座前为你祝祷,希望佛光加被你身心早日康乐!」
「你害苦了我 ! 请你不要说罢 ! 」他转过脸来,很粗暴的对我说。
我害苦了他 ? 我心中惊奇的问著自己。
说我对人有爱护关怀不到的地方是有,但我何时害苦过人 ? 而且,我对他素昧生平,怎能讲我害苦过他 ?
「先生 ! 好像我们在那个堤岸上,才初次相逢。」我想不出话来说,只有这样来解释,使他不致误会。
「就是因为那个堤岸上有你,所以,才更增加我今日的痛苦。不然,我早就超升了。」 「抱歉的很 ! 先生!」我懂得他的意思,我慢言慢语的说:「我以为我救了你,但我想不到却增加你的痛苦,不过,先生 ! 世间没有绝对的苦乐,没有绝对的适意或不适意,只不过是看我们如何处理罢了。你如有什么困难的问题,我是乐意为你设法解决的。」
「你还说救我,你看我的痛苦,我能受得了吗 ? 」他说寸在枕头旁抽出一封信来递给我。
我先看了一下信封,我问:「你是陈新民先生 ? 」
「是的,这是 4 天前收到的 ! 你可打开来看。」
我抽出信封里一张写得很简单的信笺,其中有段是这样写著:
「你要用死来吓我叫我回心转意吗 ? 世界上每天有成千成万的人在死亡,我并没有一点胆怯。」
信下面的署名是一个「梅」字,我看完后,问:「梅是不是穿绿色上衣的小姐 ? 」
他点点头,忽然哭泣起来!我此刻也感到一阵怅然 ! 我想:「这就是世间上的爱情 ! 」
我对这一位自作多情的陈先生,除了慨叹他愚痴得可怜外,不觉又非常同情他。
他自杀的原因,我已大概知道了,他的脾气古怪,他不愿意见我,是因力他心中除了一个「梅」外,忘记了世间上还有其他的人,除了人以外,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做。
这时候,我本来可以搬出一大套的佛法来向他宣讲,用佛法来治疗他创伤的心灵,但是,我想他未必能够接受,因为一个陷在愚痴迷惘中的人,你对他说话太率直了,反而更增加他的执著。
我想了一想,忽然向他说道:「先生 ! 你读过很多的书吧,我想背一首新诗给你听听 ? 」
「再美丽的诗章,现在已挽不回我那失去的爱情 ! 」他说寸,看他眼眶里又渐渐的红起来了,他似乎又要哭了!
我没有理睬他,我说:「这几句小诗记不清是在那一份报纸的副刊上读过的,记得前 4 句是这样写的:
天上的星儿千万颗, 地下的人儿比星多, 是渊源于这个「快乐」的爱情。真实的说来,把爱情当为快乐,终日给自私的爱情所囚、所束缚,这不过是愚妄而已。先生 ! 你以为我的话如何 ? 」
「你这种说法太偏激了,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若没有爱人,人生又有什么意味呢 ? 」他好像很高兴和我研究这个问题。
「像你有梅这样的一个爱人,也能增加人生的意味吗 ? 」我反问他。
「所以,人可以为爱牺牲,但人生却不能少了爱情。」这个人,他已经为爱情自杀过了,可是到现在还不觉悟,真是太顽固了。
「是的,你说得很对,人可以为爱而牺牲,人生是不能少了爱情 ! 」我顺著他意思说后,赶快就转弯道:「但是,人为自私的狭义的私爱来牺牲,这总是不值得:人生不能少了爱情,不错,人是感情的动物,爱国家,爱整个人类,这感情的确是不能少的,但爱一个人,为一个人而牺牲,这种爱少了却没有关系。」
「你不懂得梅这个人是多么可爱 ! 」他还是顽固的说。
「那么她为什么不爱你 ? 」
「因为现在有一个比我更有钱,更有地位的空军在追求她。。。。。。」
「所以她就不爱你了 ! 」我不高兴听他说下去,我拦阻著间。
「是的 ! 」他心灰意懒的回答。
「一个崇拜金钱名位而对你变心的女人,也是值得这么令你可爱,也是这么值得令你为她牺牲 ? 」
我不认识那个什么梅,我不是有意要批判那个梅,我只是想怎样才能让这位陈先生从痴情的网中解脱出来。
他听我这么一说,脸微微的红起来,好像是知道自己错了。我再继续说道:「做人应该要扩大心胸,去除私爱,依照佛法上的因果轮回的道理讲起来,我们众生从无始劫来,在六道中升沉来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在今日的世界上,那一个不是我们过去历劫来父母兄弟姐妹爱人 ? 为什么我们对他们不去起亲切的爱悦 ? 为什么我们不把大好的时光年华用来为我们历劫的父母兄弟姐妹爱人去服务 ? 他们的痛苦愚痴,为什么我们不设法来拯救他们 ? 而我们也是在狭隘的爱的小圈子中打转,为一个人寻死作活,为一个人烦恼不安,这是何等的愚痴 ? 」
「你说得对,我实在太糊涂,我怎么过去都不懂得你现在说的道理 ? 」他此刻才真的完全想通了。
「你还有父母兄弟姐妹没有 ? 」我又问他。
「他们都在中国 ! 」
「他们爱不爱你 ? 」
「骨肉之间当然是不用说的。」
「那么你若是自杀了,你对得起你父母生育你的大恩吗 ? 你对得起国家教育你一番吗 ? 我们果真说人生是少不了爱的活,那么我们就应该先把我们的爱,全部拿出来,爱父母,爱国家,爱一切真正可爱的人类。」
他听到此处的时候,从床上坐起来,我还是说我要向他说的话:「杀人是犯罪的,杀害自己一样的是犯罪。人生,待我们去努力的事情太多,一朵花儿的开放,你要让它结出果买去填满别人的口腹,为什么花儿才开放的时候,你就把它攀折了 ? 你不让这一点区区的贡献给人,岂不是缺德和自私吗 ? 」
「我现在已完全了解你的话,我此刻心里觉得轻松很多,谢谢你不但救了我的生命,而且谢谢你救了我死去的心灵 ! 」
「岂敢,这不过是我们佛教徒应有的责任罢了 ! 」
「佛教徒 ? 这是佛教徒应有的责任 ? 」
「是的,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一片诚心 ! 」
「请你告诉我你的地址。」
我告诉他以后,他送我走出医院的大门。
从此,我们的道场中多了一个任劳任怨为众人服务的道友了。
摘自《普门》第 4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