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家楚卿,三十四年来写作不辍。他短篇小说的特色,就是不用第一身称的「我」,也非第三人身称的「他」,而是开口便是「你」。这个「你」不是接受聆听故事的人,却原来就是故事中的「我」,或「他」。这篇「二度」写二度友谊、二度爱情的获得,都由菩萨保佑。情节迷离,引人入胜。
你往大椅坐去,双褪舒展地放著,桌上茶杯,热气腾腾,外面的闪光和面的灯光使腾腾的热气像一楼烟往上飘著。
女儿、外孙一走,满屋子寂静。初春时节,寒风劲雨,屋子显得更冷清。夜逐渐深了,雨越发大了,银蛇在窗上飞舞,雷声隆隆。突然,震动屋子的雷声间歇中,一声紧急的呼救。「瑞玉,救我!」
你跳了起来,报纸摔落地上;环顾四周,心在砰砰地跳著。灯光明亮的客厅静悄悄的。你迅速穿过卧室、厨房、浴室和其他房间,但悄然无声。
走近窗边,怀著畏惧,望著楼下的街道。雨,攻击著窗子,街灯亮著,除了风吹树动,什么也没看到。
发抖的双腿,带著你回到椅子,拾起报纸,放在膝盖上,想著刚才一定打了瞌睡,那种呼救一定是虚幻梦境。你的脉搏逐渐缓慢下来,心也舒坦多了;但是,就没法集中注意力再事阅读。
杨丽琼,你最好的朋友,她家搬到你那时住的地方,两人都才十二岁,直到 -- 直到什么时侯?你已记不得了,事实上你们已经三十三年没见面。十六年前最后一次在电话发生激烈的争执以后,就断了音讯,逢年过节彼此连卡片都没寄过。
三十三年前,八月的一个下午,大你五岁的哥哥露营去了,母亲忙著经营花生生意,你感到无事可做,走了出来,走到学校,走过操场,在并排的秋千中一架上坐著,脚在沙坑钩画著。
一阵吱吱的秋千声,你转过头去,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孩望著你。她瘦瘠瘠的,稀疏的头发剪得长短不齐,有点像男孩,苍白瘦削的睑上嵌著一双巨大的眼睛。
「嗨!这是高级小学吗?」她张大眼睛。
「不,这是警察局,他们正在找寻你。」你说。
她的脸上泛著殷红,没说一个字,转身就跑了。
你随后追去,「嗨,就不能开开玩笑?嗨,等一下!」
她在操场转角地方停住。
你追上了,气喘呼呼,「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你就吓著了?是的,这里是学校。」
那双大眼睛研究了你好一会,然好顽皮地露出一笑,「我才不相信是警察局,是经察局又怎样?我才不怕他们找我,只是--,唔我叫杨丽琼,家刚搬来这,我一个人也不认得,我们做个好朋友,好吗?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笑意开朗了你的心灵,你那起她的手,紧紧握著,「我叫赖瑞玉,你几岁?」
你们同年,她大你八天,於是由她请客,在一个小小卖削冰的摊上开始了你们的友谊。她特别告诉你:「这钱是我姑母给我的压岁钱。姑父去世,姑母住在礁溪,开了一家叫贵妃的温泉旅社。姑母的名字叫慈姑,真的好慈爱,我的父亲是她带大的,我们将来到那去泡温泉,好吗?」
当然好。那天以后,你们经常在一起。她喜欢来你家,你母亲爱笑而快乐,自己种花生,自己煮来、炒来卖,常常把一把热烘烘的花生往她手塞。你父亲是个货车司机,一出门就是好几天,在家的时侯,母亲就不那样忙进忙出,挨著他坐在桌边,无终止地为他冲茶倒茶,听他说些外面的事情。
你在父亲身边变得羞涩起来,父亲也一样,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再把你往膝盖上抱去。当然,也不知道你的心情、梦想。父女情虽深,突然拉开的沟渠上架不起桥梁。 父亲在家休息,丽琼来的时候,你会兴起莫名的妒忌。她很快就学到和你父亲逗乐顽皮、伶牙利齿,而你的舌头却打了结。
那是刚开学不久一个灼热的下午,你们正懒洋洋地坐在你家门前的台阶上,你问,「为什么不带我到你家去?我要看看你家在那。」
她狠很地看了一眼自己从破了的运动鞋里伸出来的脚趾,脸红了,然后抬起头,挑战似地,「好吧!去看我的破家。」
租来的房子,又小又破旧;你们溜进门的时候,觉得是比你家脏乱得多了。你在小过道上站著,「来吧,我妈妈不会咬人的!」
你们走进客厅,藤椅坐著一个中年妇人,呆呆地望著墙壁。
「妈,这是赖瑞玉,我向你说过的同学。」你叫著杨妈妈。
瘦小苍白的杨妈妈,望了你一眼,没有说话。
你在客厅逗了一会,她说:「我们到外面去吧。」
你们在后面一棵巨大榕树的浓荫沈默地站了一会。
「我猜想,我妈今天的情形很好,我不要你到我家来,因为我无法告诉你她会怎么样。除了不咬人,她什么都做得出来。父亲说她病了,我知道那是由於她成天喝酒。」
你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到你家,喜欢盘桓在你父母身边的道理。
上初中是你梦想的事情。你一直没有朋友,现在你既上了初中,也有成天在一起的朋友,觉得无比的满足和快乐。
初三上,你俩好喜欢新来的音乐老师马维良,半个学期里,时时刻刻都在计算马老师向你们的微笑、点头、皱眉的次数。马老师又年轻又英俊,教唱歌的时候,那根小小的棍子像魔术棒,一挑就有蝴蝶飞起,一点就飘来花瓣,而你们总是故意闭著眼睛,让蝴蝶飞上你们的头顶,让花瓣落在你们的脸上;但是,那个学期还没结束,马老师就和一位英文老师结了婚,你俩至少有两个星期痛苦得难以宣泄,相拥而哭。
初中最后一个学期,五月末的一个清晨,她钻进你家,你的母亲正在享受早茶,你从浴室出来,打著呵欠。
「什么事情,丽琼?」你母亲的猛然惊觉,问著。
它哭著到了你母亲身边,说她家要搬走了,她父亲已失业,要搬回花莲她母亲的娘家。「爸说,妈回到那会好一点。」她垂著头。
最后一天,日暮之际,你俩到运动场上,那个奇特而美好的时刻正由白日滑成黄昏。你俩坐在秋千架上,轻轻地荡著,红色的天空溶入灰蓝,然后星星出现,你俩对著星星,分享著彼此的秘密和愿望。
「我从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你却要走了。」你说。
「等我们毕业了。」她捏住你的手,「我们去台北或其他大地方,一起租间房子,好不?」
从她热切的声音,你想到这个梦想比星星还遥远。毕业,那该是指高中高职而不是指现在的初中,不只还有三年时间,还要看能不能考上。
你们静静地坐著,阴影爬黑了运动场,你握紧她的手,「你会写信给我吗?」
她正正地转向你,朦胧的天光,她的眼睛像两颗陨石,几乎向你坠来,「当然,我要每天写信给你,告诉你所有发生的事情,不过那是个小地方,不会有太多的事情。」
「希望你妈妈很快好起来。」
「我们来作个认真确实的约定。」她避开你的话,一双手捧住你的一只手,「我们发誓要做最好的朋友。我们谁要对方帮助的时侯,不管什么事情,对方都要来。」 黑暗,她的声音格外严肃,你把一只手加在她的双手上,「我发誓:上对老天,下对老地,不管什么时侯,你要我帮助的时候,我就赶来。」
她重复了你的誓词,加上一句,「即使你七十岁了,我也会来的。」
「那你不也是七十岁多八天?」
「当然,我们仍然还是好朋友。」
「永生永世的好明友!」
「来,我们到那边庙里去。」她说。
「干什么?」
「在菩萨面前许下我们的心愿。」
学校附近的大慈庵,也是她俩常去的地方,她仍喜欢那里的清静,喜欢观音圣像的庄严。 跪在菩萨面前,你和她异口同声的表明愿作永生永世的好朋友,求菩萨为证,并且求菩萨加被。
然后,你俩大笑著,紧紧地握过对方的手后,跳了起来,她说,「我送你回家,我走时你送我。」
她走了,你们彼此为了信,不是每天,至少也每周一封,信又长又详细,彼此的寂寞在里鼓噪不已。
你上了高中,想参加仪仗队,没有成功;参加辩论队,如愿以偿。她也上了高中,凤林到花莲通勤,又参加了田径队,逐渐地你们的信件就像从狂流奔瀑变成了淙淙细泉,里面却又激射出几点水花。
十七岁那年春天,你脱去冬装同时脱去了往日的肥胖,使你惊奇的,是一个蛮具形象的身子。她寄来的相片,高了许多,而且胸中也有了丘壑,你回报她一张照片,身旁多了一个男孩。 高中三年,过得好快,毕业的时间突然跳上日历。春假以后,没得到她的消息,而在毕业典礼一完回到家,电话铃在响著。
你拿起话筒,「就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才装没多久。」
「我来电信局准备给你拍电报,好奇地翻了翻电话簿,看到和你父亲相同的姓名,还有个公司,我就试了。我相信你不知道我爸的名字,但我知道你爸的啊,不说这些,你准备了没有?」
「准备毕业?啊,毕业典礼刚才像一阵风过去了。」
「不,不是」她有点不耐,「我是说准备我们说过的:毕业后要做的事情,到台北来住在一起。」
经过一阵停顿,你大笑起来,「啊,丽琼,那是五六年前,我们还是小孩,而且--」
「而且什么?」
「我会写信告诉你,但要等到正式决定的时侯,今晚我播电话给你。」
「我住的地方没有电话。」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吧,丽琼,我已经订婚了。」
「是相片的那个男孩?」
「是的,他叫张维毅,比我大一岁,九月我们就要结婚。」你冲口而出,再喋喋不休,当然,我会请你做我的傧相,我好希望见到你,你会来吗?父亲这些年来生意不错,有了自己的货运公司,需要人手,维毅和我结婚以后,会是爸的好帮手,业务再好一点,爸就要给我们买房子,而且,--」
「你是个大白痴!瑞玉,你才十八岁,就让人把你套得紧紧的。现在抛弃那种无聊的事情,来台北我们在一起。我昨天到达这,今天就给你拨电话,因为我们是好明友--你说的永生永世的好朋友!而且,我们在菩萨前发过誓。」
「可是,我现在谈恋爱呀!菩萨会原谅我,你也会原谅我,是不是?」
一声深长的叹息充满了话筒,「好吧,算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有个感觉:有一天你会来找我的。那么现在我只有照我个人的计划去做了。我要去当女兵。」 「不会是外藉兵团吧?」你开著玩笑,「啊,听著,张维毅来了,我要跟他出去。我会写信告诉你详细情形,把地址告诉我,九月再见!」
你结婚时请她来做傧相,她已不在台北。过年的时侯,她从南部训练基地寄来了一张邮卡。
往后多年,有时收到她的来信,你也写了回信寄到来信的地方。有了孩子,你寄去孩子的相片,也总会收到她的一些礼物。
你把自己的生活情形作了详细的叙述:父亲的公司业务扩大,维毅真的成了好帮手,也是父亲的继承人,因为你哥哥已迁居国外,娶了当地的女孩。你更说到维毅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现在什么都有了,感到好得意好幸福。
她在信说到有结婚的机会,却没结婚。军人的生活也蛮写意的。最后她说曾经几次见过马维良老师,问你还记不记得--突然,雷声像滚进了你的房,打断了你的回想,驱散你和她远去了的年轻幻梦。忽然你觉得听到她的呼唤,是不是菩萨显现什么灵感,你不安了。你望著旁边闪动的灯光,扑窗的大雨把它扑熄。大雷雨经常震吓著你,尤其是现在,家没有任何人,你拨开窗帘,激怒的闪电和包围你的暴风雨,要把你的记忆淹没。
你上了床,平常,你很快就入睡了,但是,今夜,睁著眼,直到天亮。
「瑞玉,救我!」
丽琼的声音再度响起,就跟她站在你的身边一样清晰。房间仍然只有你一个人,但你听到了呼救之后在啜泣,等你仔细地听著,轻柔无助的声音又告消失。浙淅历历的是雨声。
拉上睡袍,抵抗升起的恐惧,你走过房间,打开所有的灯,打开衣橱,也在浴室的帘后找著,灌进的是风雨声。你往下面的街道窥去,除了街灯下的水塘闪亮著黎明的灰光,没看到什么。
你把水壶加热,冲了一杯茶,大声地自语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想到你在叫我?我已经多年没想到你了。」
坐回椅子,喝著茶,望著慢慢光亮的天空,再让所有的往事回注心头。
十六年前一个周末旁晚,她最后一次拨来电话。你的孩子在另一个房间做作业,维毅在公司调度车辆。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调度车辆的工作太忙碌,有些夜没回家。
「嗨,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一听清楚是你接电话,就劈头说:「我有一个星期的假期,而且拿到两张到金门的飞机票,你从没去过金门,普通人也不容易去那。跟我去吧,瑞玉,我们可以好好地玩上几天。」
「真是个好消息。好久没见到你,真想跟你去玩玩;但是我办不到。」
「为什么?是不是你的孩子生病了?」
「不,不,他们都很好。」
「听我说,机票不要钱,如果你没有零用钱,我负担。」
「你很慷慨,我知道;但不是那回事。我没法子马上收拾东西和你飞金门。我有家,我要负担起照顾家庭的工作。」
「维毅不让你--?」
「不,不,不是那样。我只想到我没有权利把家丢下就走了啊,是不是可以多弄一张票,我要维毅跟我一起去?」
「不,我也办不到。如果你不肯花几天时间和老朋友一起,也就算了。」
她是你最久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把不能离开维毅的原因说出来?那是你在尽量地想做好一个妻子,经常在他身边,从不要求什么,因为,你担心他的工作太重。而且,你已经敏感到你们的婚姻有了破裂的迹象,你在做你所能做的--牺牲一切,力图挽救。但是,为什么要辜负誓为永恒友人的好意和深厚的友谊,不但不透露自己的秘密求取她的谅解和帮助,反而恶毒地反唇相讥?
你给她写一封道歉的信,撕了;再写一封,没有寄出。从那以后,十六年来,再也没有听到它的消息。
你在尽力地挽救你们的婚姻,维毅却说你们结婚的时候太年轻。他才三十,就给婚姻的枷锁锁了十二年,现在他要自己的一片天空,好好呼吸一下,他要找寻自己的机会,那一年内,你们就离婚了。
那段时间,你过得好艰苦,维毅向父亲清算得到他所有的走开了,两年之后父亲的运输公司由於石油危机而宣告倒闭,不到半年,忧忧而终。老母也失去往日的乐观,一年后离你而去,这个世界你就只有十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儿子相依为命,你得花多少时间去呵护和教养?於是你只好去一家成衣公司,先是卖你从母亲学得的一点技巧,接著发现自己还能出点点子,几年下来,公司日益壮大,你也成了研究发展部门的助理主管。
你发现单身生活也有好处,不须要去讨好一个特定的男人。情况逐渐好转,工作有兴趣,待遇也不错,等到两个孩子专科毕业、都已成家,两肩松弛,整个人挺直起来。
但是,有时挺升得太高,高得飘渺云际,孩子、孙子们不拉住你的衣角,你也就什么都抓不著了,四顾茫茫,不知飘向何处。
而此刻,带著昨夜的失眠,重重地跌坐在这儿独自喝早茶,整个人生的前前后后都扑落在心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后,还把她这样牢牢地挂在心上?而且还想到真正地听到她的呼救?
於是,你记得三十三年那天的情景,清晰得只像隔了三十三分钟,你可以看到那双巨大而清亮的眼睛和脸上有的坚决,「我们作个认真确实的约定,我们发誓是最好的朋友,谁要对方帮助的时侯,不管什么事情,对方都要来。」而且在庙中菩萨之前互盟。
「一定是杨丽琼有了问题。」你坚决地告诉自己。
但是,你们十六年没有联络,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她仍在军中,还是退役下来?一阵思维之后,你记起她家搬回的地方,你拨了电话,问到那儿的民众服务处,他们不知道;再问那儿的派出所,没有她的名字。
坐在那,望著电视机,听到隔壁钟敲九下,你跳了起来,茶杯落在地上。已经完全把工作忘记,简直成了白痴!
赶快著起装来,你工作十五年,从没迟到过。你拨电话去公司,说家里发生意外事情,要请两天假。两天时间,要找到场丽琼,时间会够吗?
挂上电话,她姑母和贵妃温泉旅社立即跳进你的心灵。你拨了礁溪长途电话,也接通了一个温泉旅社,现在不叫贵妃,而叫洗凝脂温泉大旅社,你所要问的人已经去世多年了。你恳求说要和死去老太大的侄女杨丽琼有紧急事情相商,务请对方帮忙。对方说是杨丽琼的表弟,也见过他的表姐。 「她寄来一张贺年卡,上有她的地址,好吧,你等一下,我去找来。」话筒在你耳上紧贴了二十分撞,筒里响著,「这就是,我念给你听。」
你记下地址,那是南部一个新兴的工业小镇,离这儿两百多公里。这边的电话一挂断,就拨那边的长途查号台,得到了她的号码,心情轻松一些,坐下来拨著;但只听到铃声响了又响,没人接听。
踌躇一下,你拨电话给住在附近的女儿,说你要到南部去一两天,看看一个老朋友,就把话筒搁上。一个小时内,你已开车上了高速公路。 车子进人那个小镇,中午刚过不久,你在一个加油站前停下,拿出她的住址,问过服务员,慢慢地往绿油油行道街夹持的大路上开去。你在对自己说,「杨丽琼,你这只老野鸭、老混蛋!让我老远来找你。要是你用不著我帮助,我非揍你的老屁股不可--啊,也许该揍我自己,因为我发了疯!」
一堕顶上竖著钢筋只有底楼完成的宽大建筑呈现在你的眼前。那栋建筑一边带有一个车库。往前开去,下了车,两腿有点发麻,也向门前挪去。这儿正是你要找的地方。里面的灯亮著。你按了门铃,门铃不响,却传出悠扬的音乐。你再度按著,仍是不响。
你往丽琼的车库走去,往里望著,车子停在里面。突然你想:车子空在这里,她一定是坐朋友的车子或计程车到某处去了,只打算去一下,才没有关去音乐和电灯,却又在那个地方出了事情--不,在那里逗留下来。你咕噜著,「你在什么地方享受快乐,我却从老远的地方飞车赶来,真是见了大头鬼--我是神经病!」
你要再去按门铃,绕过车库,往前门走去,无意之间,看到脚边一道窗子。你弯下身,往里面望去,那是地下室,灯光亮著,但玻璃上有灰尘,有些朦胧,你搜索著,终於看到楼梯底下躺著一个妇人,一条腿难看地张开,角度不自然。
「丽琼!」你叫著,敲著玻璃窗,没有反应。你的心在撞击,喉咙拉紧。你挺立起来,向前门奔去,推著,门锁住了。你再经气窗,绕到后门,后门也锁住了。你从地上抓地一块石头,打破一个玻璃窗格,伸手入内,摸到门钮,打开门。直对著门,越过走道,就是地下室的楼梯口。 音乐仍在屋里回旋,你下了梯子,蹲近妇人的身边,看清楚是杨丽琼,即使她已老了,轮廓仍在。她还活著,你叫著,她张开眼睛,那双巨大、仍然可爱的眼睛注视著你。
「我知道你会来的,瑞玉,」她的声音徽弱,几乎给上面传来的音乐掩住,「给我一杯水。」
等著紧张而激动的时刻过了,等著救护车把她带走了,等到医生把她断了的骨头动过了手术,你在她的床边坐下。 「只能十分钟,」护士告诉你,「她很衰弱,需要静静休息。」
你去拨了长途电话,把公司和家里的事情交待妥了,再到她的病床边。她的精神好多了,但是护士要你明天再来。
第二天,你来了。她明亮的眼睛望著你,一扫昨日的软弱,精神奕奕,於是你们天南地北地聊著,「马维良老师,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当年,我俩爱得他要死,他却突然和一位英文老师结了婚。」
「往后,他和我见过几次面,那时我还在军中,」她苍白的脸孔红润起来,「说他已弃教从商,业绩还不错。他也问到你,说我俩是他当时最喜欢的学生,他也知道我俩对他的孺慕之情,但那时我俩全是小孩·而且在学校里,师生之间得保持清纯。」 「当然咯,」你扭著嘴角。
「他有意要我参加他的公司,跟他合夥。我说我是现役军人,不便作生意。他要我和你联络,那就是我要你跟我去金门的原因。其实那只是藉口,只希望见到你,我们三人一起谈谈--」
「他的太太?」
「他已离了婚。当然他在我的身边,你不肯来,他说算了,我就挂断了电话--啊,他不仅仍然那样可爱,也更成熟。」
「你仍然爱他?」
「你知道我从没正式谈过恋爱。除了你这位朋友,我一直想念著马老师。不想的时侯,就把全部的精神放在工作上。我的服务成绩很好,随团访问了许多国家,到过最前线,但腰部受过伤。」 「啊!」
「我挂断电话,当时就告诉马老师,我退役后和他做生意。结果,真的,四年前,我以腰部受伤经常引发腿部痉挛疼痛为由,申请退役,用退役费,在马老师设厂的这个市镇边上,买了这块土地,准备盖一栋房子--」
「只完成底层?」
「可是也有了地下层,而且是五楼的基础,你不是看到上面还竖著末继续进行的钢筋?你一定想像得到。」
「想不到,」你半开著玩笑。
「马老师的生意遭到挫折,我们建楼房的预算就抽了出来。」
「你们?」
「事实上,这两年,他一直住在我这里,吃我、喝我--」
「他呢?」
「前晚和我吵过以后,走了。我愤怒把门铃切断,把门锁上,他就是再回来,我也不理会,不开门。」
「没回来?」
「没有。他走的时侯,自动唱盘上还叠著一大叠可以重覆继续唱的唱片。平常我也很喜欢音乐,但是前晚他走以後,我听了一会,不想听了,要去关掉,结果走近地下楼梯口,腰一痛,腿一痉挛,摔了下去。」
「没摔破你的脑袋瓜子,真太幸运。」
「也许是军中多年的训栋。我躺在那里,失去了知觉。等回复知觉,我开始念观音菩萨圣号。你知道,我已经皈依了佛教。我恳求菩萨舍救。当时,我忽然想到你,不由喊出瑞玉救我。」 「我听到你呼救!」你扭曲的嘴角放平,紧紧地捏住她的手,「听到你啜泣,我不知道怎样做,我记得了我们的誓约,我就尽我的能力做了。想不到,真的是来救你。」
「是菩萨灵感。」
「我想一定是,否则,我怎听见你的声音。」
你拨电话向公司请了半个月假,陪她在医院里待了两个星期。你们谈著三十多年来各人所有的遭遇和点点滴滴的秘密。你们再度成了最好的朋友。
你走的时侯,她把你拉近身边,开著玩笑轻轻地说,「你离婚了,我没结婚,我俩仍可以像三十多年前那样,一起爱我们的马老师。」 「现在我们已经老了。」
「他比我们更老--他比我们大十岁,五十五了。」
你用力地在她的腰间一捏,她没叫出来,眼角却泛溢著泪水。你直直地望著她,觉得自己的腰部也痛了起来。「你不觉得他骗了你?」
她用手臂揩了一下眼睛,一只要能爱,骗一下算得什么。人生能爱几次?我能二度爱他,正如我能二度成为你最好的明友,於愿已足了。」
「爱,还可以有三度四度,我们的友谊终此一生不会有三度的。我走了。」
「是的,瑞玉,情也好,爱也好,都在缘中。我们有缘,因而有情有爱,和你有了二度的友谊,我一定要和他有二度的爱情。你好好地走吧,车开慢点。」 车子上路了,你在想著;二度友谊的滋味你尝到了,二度爱情的滋味又将怎样?忽然你想到,只要求菩萨保佑......
你在一个休息站上停了下来,拨个电话给女儿,没人接。再拨回自己的家,接话的却是女儿。
「啊,妈,您终於要回来了,爸在家里等您。」
「爸等了您一个星期--他回来了?」
「为什么?」
「爸在这里,我要他和您说话--」
「不。」你挂断电话。但是,身子却贴在墙壁上,撕不下来.
你离家半个月,如三十多年前的誓约,救了你最好的朋友之后,心情愉快,现在--你不知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你慢慢地走回车子,深深地吸著气。吸得你一身的倦怠,真想就在车里睡了下来;但是,你却又赶快发动车子,立即起步,转出休息站,上了道路
你记起丽琼说的,车开慢一点。你立即从交流道转下高速公路,慢慢地往省道上开去。你尽量地慢著。
你记起维毅向你说的,他要找一片自己的天空,现在竟然……。
「等了我一个星期?为什么?外面的天空大得太无边际,十五年来什么也没抓著?只有我这片天空才触手可及!难道如同丽琼说的要来个再二度的爱?二度的爱,二度的情,能是真的?
「南无观世音菩萨,是您加被?」你心跳加速了。车也加速了,回家去,接受另一个「二度」。
摘自《普门》1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