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独自由内蒙回台北。与摄影组的同仁约好，十天後在敦煌会合，再同走丝路。一星期过去了，我处理完一些琐碎杂事，又独自一人，带著一百多公斤笨重的摄影器材、录影带等，再进大陆。
由上海转机，先到兰州，由于那一百多公斤的行李，使我不敢住在离机场八十公里的兰州，于是，在机场对面的小旅馆暂住一夜，以便明天，早早启程，前住敦煌。这小旅馆的服务员，给了我一间「最好」的房间，一进房门，阴湿而带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床上放著厚厚的棉被，白色的破套，已经成为灰色，床单上有著蚊子（或者是臭虫）的血迹，这一定是上一位住过的人，留下的「杀生」记录。卫生间里，不仅水管漏水，马桶上的盖子，也已经坏了一半，里面有著一层厚厚的污垢。我不是挑剔生活细节的人，却也难以忍受这令人快要窒息的混浊空气。拉开窗帘，推开了窗，一阵草香，树叶香，透进纱窗，迎面而来那种感觉真好。
窗外有著整排的，枝叶繁茂的大树，从枝缝中，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带花圃，正盛开著鲜艳的玫瑰：我关紧了窗，锁好了门，迎向那玫瑰的诱惑，一阵阵浓郁的香味，向我袭来。大西北地区，盛开的花朵，真是万紫千红，粉红、深红、大红、浅黄、深黄……美不胜收，圃中一位老农模样的工人正在除草。
「请问，这玫瑰如此美艳，为什么不种在旅馆前面呢 ? 」
「旅馆前面 ? 」老农想了一想，才恍然明白：「这不是旅馆的，是准备种在机场前面的。」此刻我才想起，兰州机场正在整修。在和老农闲聊的时候，又有一位女士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她穿著蓝色长裤，白衬衫，齐耳的短发，手上拿著一个用布缝制的钱包，她用极为惊奇的眼光看著我，很久－－。
「我见过你！」她肯定的说。
「见过我 ? 不可能的。」这回轮到我惊奇了。
「让我好好想想－－我一定见过你，你是台胞吧！」
「对！我是台胞，可是我刚下飞机－－」。
她突然想起来了，於是大声说「我见过你，那年，我去敦煌，在石窟前，我看见你，你守著一大堆照像机哩！皮包哩！对不对 ? 」
「啊！对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是我不记得看过你」。
「当时，我只是好奇，多看了你几眼。
「好奇 ? 有什么奇吗 ? 」
「是很怪的，我当时想，居然有这样的人，万里迢迢，来到敦煌，目的不就是想参观石窟吗 ? 为什么你不进去参观，反而站在冰冷的树下，替人看守东西 ? 」原来她真的见过我，顿时，我像遇见了一位多年不见的好友般的亲切与温暖。
「总要有人看东西吧 ? 总要有人牺牲点吧 ? 如果有缘，我一定有机会再看到那些稀世珍品，如果没缘，也就听其自然哩！」这事发生在随星云大师访问大陆时，全团八十余人，都进洞窟参观去了，照像机、皮包、录影机不准带进去，就由我负责看守。原本是一件小事，却因此而结识了这位大陆女同胞。
「你是佛教徒吧 ? 」她略带东北口音的北京话，很动听。
「你怎么知道？」
「你一再的提到 " 缘 " 这个字，而且，上次在敦煌，我也看到过一位大和尚，带领了很多人，你就是那个团的吧！」
「不错，你说的那位大和尚，就是台湾佛光山的星云大师，我是那个团的团员，是负责打杂的。」
她听了哈哈大笑，笑声十分爽朗。
「我看见那位大和尚时，不知道他就是星云大师，我当时－－」 他警觉的向四周看看，老农已经到别处去了，距离很远。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也是信佛教的，只是我是心里信」。
「大陆上不是无神论吗 ? 你信佛教，不会遭到批评吗？」
「所以，我说，我是心里信。一老农开始走向我们，并且亲切的说：「已经七点了，还不去吃饭 ? 一看看手表，果然已经七时，只是太阳还未落山。原来兰州一带的夏秋，要到晚上八时以後才天黑。
「走吧！我们吃饭去，餐厅一过了时间，就什么也吃不到了。」，这时，天上有稀疏的乌云，我们迎著微风，走向餐厅。
餐厅的菜是现成的十几样炒菜，她点了一个肉片炒花菜，我点了番茄炒蛋，每份三元人民币，先付款，後吃饭，我拿了六元服务员，她坚持不肯，一定要各付各的，最後只得尊重她的意思了。不到五分钟，菜就端上来了，两大盘菜、两碗汤，还有两大碗饭，每碗六两，想找服务员要个小碗，他没理我，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吃不完是不是 ? 给我吧！」
我把一碗中的三分之一，拨到装汤的碗里，其余的都给了她。
「有米饭吃，真太好了，想想文革时期，那有这么好的东西吃。「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
「文革时期，你在那里 ? 」
「文革时，我正在北京念高中，学校停了课，我和十一个女同学，都被派到陕西插队。」「插队 ? 」
「对！就是派到陕西一个小农村的生产大队去工作。」
「啊！劳改吧？」
「对了，就是劳改，」她答得有些勉强，这时，厅外有著轰轰雷声，开始下雨了。
「下雨真好，又消暑气，又解乾旱，大西北地区，年年缺雨，黄沙潇天，只是这雨下不久。」
「还是说说你 " 插队 " 之後的情形吧！」
「解放前，我母亲虔信佛教，时常带著我去佛寺拜佛，解放後，我母亲不敢去了，我每天晚上，躲在家里念佛。我要去 " 插队 " 之前，母亲正在生病。」
「你去 " 插队 " ，谁照顾你母亲呢 ? 你父亲呢 ? 一她的眼睛里，突然罩上了乌云，有著泪光在闪动。
「我们不是北京人，原来是住在东北的，解放初期，我父亲因为是地主，天天被批斗，不到一年就死了，母亲带著我逃到北京，所以，我们在北京是举目无亲。」
「谁来照顾她呢 ? 」我还是关心著她母亲。
「只有交给国家了，你知道领导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
「那时候，你多少岁 ? 」
「十七岁。」这时候，餐厅的服务生下逐客令了。我们站了起来。
「到我房里去坐坐吧！」
「可以吗 ? 」
「没什么不可以。」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按照规定，大陆同胞是不可以随便进入台胞房内的。雨停了，我们走回小旅馆。在我住的单人房里，有两个已经破了的沙发，地似乎坐得很舒服，两杯由台 湾带去的茶叶所泡的香茶，更使她 赞不绝口。
「我记得离开母亲的那天晚上，母亲哭了，在许多艰苦的岁月中，我只看过母亲咬紧牙关，坚强的一面。她紧握著我的手说：『孩子！不管走到那里，都别忘了心里念佛，在苦难中，只有观世音菩萨会救你，会给你信心。如果我们有缘，会再见面的，姐果没缘，也只有来生再作母女了。』我哭著，安慰母亲，说我会早早回来看她，她只是摇头，最後说了一句：『多念佛，相信因果』後，就转过头去，不再和我说话，我知道，她那一整夜，都在念佛，都在哭泣。」我黯然无语。 「我们一行人，到陕西插队後，才知道这黄土高原的荒凉，不下雨，土乾得像石头，种什么庄稼也不发芽。离生产大队三公里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我们每天就往返在这条小路上，去的时候是空桶，回来的时候，担两桶水来浇地。
「一天要挑多少桶呢 ? 」
「来回十趟，挑廿桶水。」
「壮稼发芽了没有 ? 」
「庄稼发了芽，人也累垮了。」
我们队上，有一位老太太作饭给大家吃，那位老太太天天擀面条，从不换样。老太太除了手掌心是白的，手背上有一层厚厚的黑泥，面条里除了辣椒和盐之外，没有菜，大多数的队员，都营养不良，那天，我发著高烧，仍然不能请假，请假就扣粮食，我担著两桶水，没走上十步就昏倒了。」 「生产大队，有医生吗 ? 」
「当然没有，我醒的时候，是躺在大土炕上的，一个上炕住十个人，本来很拥挤，这时侯，大家都作工去了，剩我一个人，反而觉得炕太大了。」
「有人照顾你吗 ? 」
「当然没有，口干得厉害，但是没有水喝。想念母亲，默默念佛。朦胧中，一只温暖的手，拍著我的肩膀，我直觉的想到，那一定是母亲，我大声的喊著『妈！』当我看清眼前那个端著碗的人时，我既失望，又惊喜，她不是妈妈，她是煮饭的老太太，她正咧著嘴，露出了仅剩的一颗牙，轻轻的说：『快喝了这碗面汤吧！别让人瞧见了。』那碗稀稀的面汤，真如琼浆甘露，我迫不及待的一口喝干了它。」他喝了一口茶，似在回味当时的情况。 「艰苦的日子，过得很慢，到处都可见到破四旧的口号，我白天跟著他们喊破除迷信，夜晚又悄悄的，不断的念佛，在极度的无助当中，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观世音菩萨，他是我内心深藏的秘密，直到两年後的一天，我们正在河边洗澡洗衣，队长拿著一个信封，高喊著我的名字。」向我们飞奔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 」
「是的，奇迹发生了，上级领导，要调我去西宁一个单位作文书工作，而且还有假期，可以回家看看母亲。」 「上级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 ? 」
「这就是我到现在也不懂的原因，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我念佛，得到了感应，观世音菩萨，真是法海无边，千处祈求千处应。」
「你母亲呢 ? 」
「我母亲现在和我住在一起，都在西宁，公家给了我们一间房子。 」
「她老人家好吧 ? 」
「好，太好了，现在，她老人家已经八十二岁，这几年开放了，她就常常到附近佛寺拜佛，感谢观世音菩萨的庇佑。」远处有鸡啼声，看看表，已经四点半了。
「我们真有缘，就这么聊了一整夜。这是我和母亲四十年来的秘密，第一次向外人提起。」
「你结婚了吗 ? 有几个孩子。」
她笑了一笑，笑得柔和极了，「在这个苦难的时代中，不结婚不是少烦恼吗 ? 我能常依母亲膝下，就已经够满足了，更何况，我们母女并不孤独，观世音菩萨每天都在我们心中。」
「你什么时候回西宁呢 ? 」
「天亮就有车去西宁，你呢 ? 」
「我是早晨七点的飞机去敦煌。 」
「你真和敦煌石窟有缘，这回，你不必在外面看守东西，可以好好参观了。」她高兴的说著。
「不，这回一定要去石窟参观，但是我还是要看东西，不能进去。 」
「为什么 ? 」
「因为，我们也有照相机，还有从台湾带来的专业用的录影机，注定是不能进去的，我不能让工作人员看东西吧 ? 」
「啊！等下次的缘吧！」她恍然明白，又十分亲切的安慰我。
天亮後，我们来不及道别，就各奔前程，在大西北的戈壁滩上，我不断的怀念著，那对在无神论国度中，仍不忘念佛的母女。沙漠中，一堆矮矮的灌木丛下，正有一枝小草，伸出了枝芽，并且开出一朵紫色的花，小小的，细细的。
摘自《普门》144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