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乃将门之女,她穿著白绫衣裤,在马上作战的英姿,令人刻骨铬心。她率军起义,不幸兵败,落难而逃。在朦胧间,她彷佛听到一种声音……
泷乃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平将门之后,是在十六岁那一年秋天。
老天似乎太作美,雨下不来,连日酷暑,田里农作物几乎全部枯萎,收成锐减。农民在饥饿难忍下,不得已割舍亲情、甚至把幼小儿童也弃置山野,任其生灭。盗贼更是群起。天历十年(西历九五六年),竟逼得坂东地区炎暑休耕,新冶郡也不能幸免。
泷乃和奶娘三铃,这时正住在新冶郡一处偏僻小乡镇。这个地方,周围不仅有茂密森林,且砌有很高的围墙,房舍虽不很大,在乡下也算颇有点气派了。从小,泷乃一直把三铃当母亲般依赖著成长。奶娘每天都到田里干活,偶而也会有乡下男女来帮她耕作。有时,还会有三五十个不等男人,不时送些衣物,日用品,照顾她们昀生活起居,所以谁是老、少两女人相依为命,生活倒不虞匮乏。
若单靠田里的收成当然是不够的,还得识与不识的男人,送些钱物来。泷乃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凭直觉,也知道三铃不是她的亲娘。因为,三铃待她好象待小主般谦恭而有分寸。总喜欢把泷乃打扮得乾乾净净,漂漂亮亮,像个小公主。任何粗活都不让她做,唯有读书,习字要求得很严格,生活虽在难苦中,仍请了一个留有浓胡子,叫太郎次的武师,一个月来两三次,在院子里,教授她剑法与弓剑等武术。每当奶娘伺候她穿戴,看她出落得日益像一朵白莲,便会感伤而哽咽的说:「如果,老爷,夫人都健在,看到你长得如此标致,不知会有多高兴。」可是泷乃询问自己父母是怎样人物,奶娘总是说时机成熟时,自然会告诉她的。
成熟的时机终於来临,天历十年秋,泷乃十六岁,乾旱连连,农民向官府申诉,要求免赋。地方上,也不断发生抢劫、甚至杀人放火等情事。此时,泷乃家,竟自动聚集十来个好汉,镇日警戒森严,保护她们,以防暴民打家劫舍。武师太郎次,更是全副武装,一改过去术师姿态,毕恭毕敬出现在泷乃面前。从小就授业这位武师的泷乃,竟然发现师父胡须虽白了好多,身体则壮硕如昔。
太郎次说:「公主!该是你走出家门的时侯了。」被尊称公主倒是第一次,泷乃听得吓了一跳,以为弄错了,「我是公主 ? 」
「很抱歉!为了安全,一直隐瞒公主的身世,国司(地方官职)藤原惟道,即将攻入。」
「他们为什么要向我进攻 ? 」
「因为您是平将门之后。」
平将门三个字,早在奶娘三铃那儿听过。镇守府将军,平良将之子,另一名称是相马小次郎。为了领土,曾与叔父国香及豪族源护相争。结果,不幸叔父国香阵亡。为这事,回京城时定了罪,不久获得开赦,才回到自己的封土。国香之子,泷乃堂兄贞盛,为报父仇,遂挥军进攻,再被相马打败,饮恨之余贞盛联合另一叫藤原惟义的地方官,向朝廷诬报小次郎有谋叛之心,朝停乃下令追讨。
小次郎以本名平将门,在石井设镇守信。上野、下野两地下久都相继陷落。天庆三年,将门与贞盛、藤原的联军对抗,重伤不退,战死在猿岛。乃父太次郎临终含泪说:「主公的堂兄联合外人,向朝廷进谗言,说主公自称新皇,图谋下轨。所以,在敌人进攻之前,我们必须先召集人马。请公主率先挺身而出,为您已故父亲洗雪冤曲。一切准备皆已妥当,我们的人马也都集合在外面待命。」如此一说,泷乃自然把视线投向屋外,不知何时,已来了两百多个手持薪火,全副武装的人。当他们看到泷乃已在屋门外,大夥纷纷平伏在地、站在泷乃背后的太次郎遂对大家说:「我们拥立将门公遗女,泷乃公主为我们的首领,共同防御敌人。」
「有喔!好啦!」男人们大声齐答著。
太次郎反身告诉泷乃,这些人,十年前都曾跟随将门,辗转拼战各地的武士,也有些是他们的子弟。多年来,默默济助这个家,送钱、赠物、帮忙耕作的都是他们。
从这一刻起,命运安排泷乃必得登高一呼率领父亲的旧部,与敌展开搏斗。手脚敏捷的奶娘三铃,立刻把小姐那长而纤细的秀发,束在脑後,身穿白绫衣裤,腰佩短刀。当夜来击的联军,被英勇的将门旧部打得落花流水,鼠窜而逃,退回国府(地方政府所在地)。
平将门之女续承父志、率军复出起义的事,很快就传遍关东一带。过去,将门在石井所建的府弟,在兵败人亡後早被烧毁。断垣残柱,几许凄凉地仍耸立正废墟中。泷乃就以此为根据地。那是举旗後三个月的事了。
坂东一带居民,至今仍不相信平将门会谋叛朝廷。虽然下野押领使,藤原秀雄与平贞盛,因讨伐平将门有功,都进身在京城。国司虽属地方官,大都留守京城,过著优闲的公卿生活,很少回到封地。一切事务由目代(代办官)处理,包括催缴田赋等。很少直接与农民接触,只会要钱而不关心民瘼,如何叫人尊敬!
因此,老百姓对十年前,为抗拒京城官军,最後战死的平将门,反而寄於莫大的同情。泷乃率领先父余党,在旱灾连绵酷暑的关东,与政府军作战。掳获的金钱、谷麦,也多分散给灾民。听以她的势力日渐扩张庞大,当人们看到白绫衣裤,长发随风飘逸的马上英姿。都这样说:「她就是泷乃公主,别看她容貌佼好,打起仗来,可是女中豪杰,神勇无比。」也有的直说她是母夜叉。这些流言多了久了,到最后,泷乃就叫泷夜叉了。
入冬後,她率领的人数,由两百增到三百多。在坂东一带,专门与政府军作对,不但放火烧赃官府邸,也抢那些为富不仁的富豪,打开谷仓,救济饥民。虽是非法的劫富济贫,却颇受百姓爱戴,同声赞叹说:「不愧是平将门之后」。因此,官府的一动一静,百姓都自动且迅速地告诉她们。
有一次,泷夜叉率军,渡过利根川北进,来到奥州,奶娘三铃始终是个忠×,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当她们到达一所无人住的废寺,进驻慧日寺,泷夜叉对太次郎说:「倒底还要过多久,这种久无定昕的游击生活 ? 」
「与您父亲将门公,当时势力范围扩张到奥州和坂东一样大时,否则,绝不罢手。公主!您放心,绝不让敌人一滴血,沾污您的手!只要您站在阵前,看到您,我们勇气和信心,就会倍增!」
「为什么,我一定要为没见过面的父亲作战 ? 」
「将门公有三位千金,您上面两位姐姐均已亡故,现在只剩您一人。」
「奶娘告诉我,父亲有一子尚在人间,是我的兄长,难道仍不知去向 ? 」
「如今,完全不知下落,将门公在石井建造府第时,九州海贼首领举判旗,後来,在筑前博多被剿灭。据说,将门公独子,纯为友谊不幸落人贼党,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唉!虽然没见过面,如果兄长还在,不必我出马,由兄长领军多好。」 翌日,将门义军不幸惨遭偷袭,来敌,不只代官属下,还有在奥羽一带,专事抢劫的群盗。泷夜叉由太郎次护战,始与奶娘从慧日寺逃出,是夜,在旷野,没命地逃,不辨方向只知往前跑,跑得俩人疲备不堪,最後,倒卧在草丛中,不知不觉睡著了。
月亮静悄悄地高挂天空,似乎也不敢惊醒他们。泷夜叉蒙胧间,仿佛听到一种声音:「人身难得,佛法难悟,不借身命,一心精进!」惊醒。起身,借著月光四周查看,亦不知声音来自何处。仔细一瞧,只有草丛里,横倒一尊石雕地藏王像。自己竟然不知当著沈头睡之!「罪过!罪过!」,泷夜叉一面嘀咕,一面顺手把这尊石像放回原来的台座。仅有一米二高的石地藏,看来,在田野也不知经过不少岁月了,古仆×而慈祥。泷夜叉心中感动莫名。奶娘不知几时已醒来,眼光交替投射在泷夜叉和石地藏之间,并问:「是您把这尊地藏菩萨抱起来,放回原泣 ? 」
「是啊!横倒在草堆中多可惜,所以……」
「这么重的石地藏 ? 」
「不!我没感到很重」,说过後再看这尊石地藏的重量,真非她一人所能搬得动的。
「怪事!我那来的神力,把他放回原位 ? 」此时,耳边再度响起:「人身难得,佛法难悟、不惜身命,一心精进。」长到十六岁,一次都没听闻过佛法的泷夜叉,一时也不明白为何一再听到这种梵音,对著石地藏,泷夜叉自言自语地说,这究竟意味著什么 ?
次年,泷夜叉和将门余党,再度被代官所率政府军追击,他们的人数愈来愈少。仲夏季节,终於只剩下十人的小局面了。他们与太次郎在泷夜叉父亲所建的据点,拼命抵挡,一心想解开敌军的重重包围。只是太次郎心裹有所警悟,遂对泷夜叉和奶娘大叫:「公主和奶娘,局势太紧迫,赶快设法逃生,此地由我应战暂时抵挡!」说完就放把火,顿时木造房屋烧成一片火海。太次郎看到她们两人,已在浓湮中逃离现场,才安心地靠著柱子,切腹自尽追随故主去了。泷乃边哭边喊:「太次郎!你多保重!」,奶娘扶著她继续往外跑。 从此,将门余党全军覆灭,泷夜叉和奶琅三铃也消失得无迹无影。同时间,京都盛传平将门独子,仍藏身在首都附近。官府遂再度出马追捕人犯。坂东地区,农民也多窃窃私语,十分关切被称为泷夜叉的公主安危,不晓得是活是死 ? 尤其,难忘她那潇洒飘逸的马上英姿。尽管代官像鹰犬般到处搜捕,却始终没逮到她们主仆两人。
战败後的这年深秋,泷夜叉和奶娘,迅速渡过利根川来到磐域,头载草笠,身著旅行装。现在的泷乃,已不是过去骑著马车领党羽作战的泷夜叉。她回复原先在新冶郡乡下,由奶娘带大的泷乃。她驻定在旷野专心的寻找著,嘴里还嘀咕:「好像就在这一带!」秋风横扫过及腰的芒草,石地藏仍昂伟地耸立在原地。
「哦!地藏菩萨安然无恙!」。
在梦中向我说偈语,竟不知我与地藏菩萨有何因缘 ? 遂与奶琅再度住进慧日寺依旧空无一人。她们倾尽全力把寺院打扫清净,安单下来。附近居民对外来陌生的白净女人,都感到好奇,每天,也有人自动送食物给她们。
秋去冬来,岁月如流,泷乃得了重病,高烧不退、昏睡不醒,奶娘尽心照顾,附近居民也热心帮忙。一个寒冷的夜晚,昏睡中只剩一口气的泷乃,突然,睁开双眼,奶娘如释重负,高兴地说:「小姐!终於醒了。」 「我又听到地藏菩萨的声音!」
「什么声音 ? 」
「人身难得,佛法难悟,不惜身命,一心精进。」泷乃喃喃自语,眼望著暗黑的天花板。三日後,病愈的泷乃和奶娘突然离开慧日寺不知去向,附近居民都非常担心。这样,大约又过了半年。她两人剃度後,现尼师相又回到慧月寺。泷乃法名如藏,奶娘三铃法号如铃。「地藏菩萨慈悲,引我入佛道,所以决定出家,法名如藏。」泷乃如此说。
慧日寺,自从她们走後,殿堂又告荒废,须弥坛本来就没有本尊坐镇。因此,如藏、如铃尼师每日得出门托钵。经过一年不断的化缘,才请得一尊地藏王菩萨的圣像,安置在殿堂。她的真正身份不久也被揭开,如藏尼师出家前就是平将门之女,也曾是名噪一时的泷夜叉,率领党羽转战坂东诸地。每当附近居民以此询问,如藏尼均不置可否,只是默然微笑。
经过利根川,坂东一带的盛傅,闻风而至的昔日伙伴也找到了如藏尼问:有否东山再起的打算 ? 如藏尼师只是静静地回答说:「我已不是过去平将门的遗女,只是一介平凡尼师,请把我忘了吧!」
慧日寺如藏尼的事,坂东各地代官亦早有所闻,只是,对方已入空门,又受居民尊敬,已不可能,像过去翻云覆雨般与政府作对,几经考虑,过去事付诸东流水,不再追究。如藏尼,每天必到草丛中,向那尊石地藏长跪合十。日子一久,当地人不叫如藏尼师,改口喊她地藏尼师以示敬意。奶娘如铃尼师,住寺廿年後弃世。 某日,有一旅行者打听清楚如藏尼的来历后,专诚拜访慧日寺。询问:大约卅年前,京都平将门独子被捕处刑。算起来,那位男子可是贵尼师兄长否 ?
「过去,我是被称为平将门之女,如今,出家为尼,不惜身命,一心精进佛道,达悟道之时尚远。」尼师欢笑回答。
如藏尼师被称为地藏尼师,寿逾八十高龄,天年始尽,安详归西。在如藏尼师墓前,一年有两到三次,总会出现一些老人亲临祭拜。当地人怀疑是平将门旧属来吊念。可是,面对这些虔诚的老人,没人敢上前打扰。不久,如藏尼师的故事,便在人们记忆里,慢慢流逝。
摘自《普门》 13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