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旧唐衫的衣襟,有一道缝边綄线散开了。它并非机器缝制,而是20年前母亲为我手工剪裁缝成。如今母亲逝世多年,唐衫成为珍贵纪念品,我已不轻易穿它了。
本来想把它依旧折迭收存,毕竟觉得散了线可惜。沉吟一会,我终于找出针线,决定要摹仿母亲的女红技艺,重缝那一行针线。
旧针痕宛然犹在。当我笨拙地尝试重新缝拢那道衣边时,才惊讶于母亲的手艺有多巧。通件衣衫,每道缝边,几乎都是依0.2公分的间距落针。无以计数的千万针、繁密又均匀的手工,造就了这件唐衫。
我为搜寻旧针痕而感觉视力模糊时,当年鼻挂老花眼镜、在公寓落地窗前静静做针线母亲的身姿,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父
亲猝然去世之际,我身在国外。1975年我由法返国。未久,我与母亲迁居于新店溪畔的一幢公寓3楼。彼时公寓窗外面临都市边缘最后的一片水稻田。田外隔了
土堤便是蔓生野姜花、秋来芒草花开成白茫茫一片的新店溪。看白鹭横飞、翠禾翻浪;黄昏时,得以在阳台上凭栏观落日;夜阑犹可聆听田野里虫鸣蛙叫……回想起
来,母亲也应该算是度过了颇富田园之乐的晚年罢。
当时的我很天真,自己喜欢文学,便鼓励母亲阅读文学作品;自己爱画画,便备妥画材工具,要教母亲学画。我所期望的,是母亲从丧偶的伤痛中能开展出新生活。
对于我极力推荐的书,她略翻读,就不予置评的堆放床头。至于我示范教授素描、水彩基本技法,她但把手拢在套衫口袋里,以带着忧伤的微笑道:“这辈子我从来也没画过画,你别瞎整人了。”
但毕竟母亲手巧,画着画着,便也就画上手了。我把她画的花卉静物,高高低低贴满客厅墙壁,像是在新店溪畔、水稻田边布置出了一座花园。
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见母亲变得开朗,我颇感得意。如今回想起来,母亲真正的兴致,还是在于把原本系在父亲身上的心情,转移到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上了。我自以为照料了年老的母亲,却不知不觉又被母亲多照顾了十年。
知道我喜欢传统式样、宽松的唐衫,勾起母亲幼年做针线活的女红记忆。她说:“做唐衫,不难。”从衣箱里找出积放多年的白麻夏布,铺平在地板上,她动手为我量身、剪裁。
我对她制作唐衫的过程充满兴趣和期待。一旁观望,我也帮她画线、动剪。原来中国人处理布料如此大方、简洁。不需一小时,一块布料就已剪出通连的胸、背襟及袖、袋布片了。剪残的布块,得用以制作有核桃结的中式钮扣,一点都不浪费。
在那段时日里,母亲有空暇,便背靠阳台落地窗,坐在小凳上,脚边堆放针线箩和布块,鼻头架着老花眼镜,一针一线的缝制唐衫。埋首于女红的她,偶尔会对观望的我说:“别急,有你穿的。”
我
可真有得穿了。夏天,有清爽的棉、麻唐衫;秋冬,有薄厚不等的灯芯绒及呢料唐衫;至于参与较正式的场合,我不必穿西服、打领带,而是穿着母亲手制、以核桃
结为钮扣的酒红色丝绒背心及外套,引起多少朋友艳羡;还有那难得一见的黑亮香云纱唐衫,是母亲手制最抢眼的宝贝。身穿唐衫的我,多么意气风发。母亲的手
艺,不只使我得到好处,几位亲近的朋友,也得到她手缝的唐衫。
母亲去世使我颠倒失措
世事变化莫测,生活中某些看似恒常的愉悦,也会猝起遽变。80年代中期,母亲以心肺疾始,一再入院,以至于瘫痪、去世,使年轻、不经事的我为之颠倒失措。
记得病中的母亲,一次在床榻上伸出颤摇不稳的手,用动手术后半失声的模糊语音道:“你看这手,以前可以做好多事的……”
母亲的手从此不能做事了。那么,我的手呢?我总可以用我的手做点什么罢。
原本倾向于佛学的我,在母亲的病中,我开始不断的用毛笔抄《心经》、画白描观音。与其说为母亲祈福,不若说是为平定自己易慌乱并陷于忧郁的心。
当
母亲住医院,我有时会把她所画的水彩花卉、或我的白描观音携去,张贴在病床对面的墙上。为带给她一点“家”的感觉,或使她茫然四顾的眼有所寄托,我在病房
贴画的方法很有效。更有利的是,每当护理人员乃至清洁工,看到墙上的画,都会放松了职业化的面容,跟病床上的母亲藉画轻松聊起天来。
母亲终于去世。纵然在这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正在死去,母亲的死,却是我所经历、第一次亲人在我身边病重、死去的经验,其艰辛历程及结束化为虚无的方式,使我大受震撼。
33个月伏首勾勒白描观音
持续好几年,我工作之余,总埋首于白描观音的画作。佛菩萨造像,本属一项民间师徒承传的技艺。在我并无人教授,只是自己揣摩打稿造形的工作程序,再用毛笔最简朴的铁线描法,笨拙的在礬宣上一笔笔勾勒而已。
这阶段的画作,曾在“雄狮画廊”以“每月一画、一散文”的方式展出,共延续了33个月。在为期近3年的工作后,集结成了《三十三堂札记》散文集和《自在容颜》画册。
或许我和母亲都有共同“手艺人”的血在流着罢。母亲穿针引线做唐衫,与我伏首勾勒白描观音,两者形体虽异,本质并无不同。
事
隔多年,我翻检母亲手制唐衫,并试图重新缝合一道绽裂的衣襟。此时的我,似乎可以从一针又一针、连线而均匀的针脚中,感受到仿佛虔诚念佛人口诵无间断佛号
的韵律和节奏;又像是禅行托缽僧的平稳脚步,不论世事如何纷乱变动、风雨飘摇,总能一心不乱、坚忍的向前走。从前我可以意识到属于母爱流露的手艺,如今却
可以从针脚均匀的布列中,感受到一份超于血缘私爱的宁静观照和慈悲了。
母亲过世的初几年,我不太敢看案头所供放,她在公寓阳台上摄得的半身相片。我怕看到她在面对镜头的笑容中,藏有太多对人世的疑虑和忧苦。十多年过去,一次我拂拭香案灰尘,蓦然发现;照片中母亲原来的笑容明亮,并无一丝愁忧影翳。
那么,愁虑并不存在于母亲遗照中,而是藏在我心里?我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戴上一副“愁虑的眼镜”?而又在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的把这副眼镜脱卸下来了呢?
学佛的我开始了解到:在一切因缘的生灭变化中,亲人之死原是一种恩宠和慈悲示现,使人能有机会痛切的直视无常本质,并从中渐渐得到对生命疑虑的释然解脱罢。对佛法有了更多信心,我继续我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