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顿保守的社会里,身为同性恋所需面对的压力其实极大,往往得经历颇煎熬的一段挣扎撕裂过程,方能接受自己。说穿了,选择结婚的同志,也就是无法熬过这一关。传统婚姻于是成了一方衣柜,不大不小,恰好隐躲匿藏。
37岁的H,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他结婚 6年,拥有一子,以及一个同性情人。H的家庭原本就极保守,宗教信仰对同性恋的强烈禁止更让他毫无选择余地。“我能怎么样,家里的人不可能接受,我不想气死我妈。”到了适婚年龄,身边的亲朋戚友都不断催婚。“结婚是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如果我不结婚我就是有问题的。那种压力,我受不了。”于是他选择了走进婚姻,因为在他们家族的传统观念里,如果弟弟比他早结婚是很奇怪的,那时他弟弟已经有一个论及婚嫁的女友。
在他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最难熬的应是不久前生意失败的时期。“我常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那阵子我自己它业,没想到经营不善,债台高筑。我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说事业没事业,连员工的薪水都得赊账:我结了婚,但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因为我爱的其实是男人;我有一个情人,但我根本不可能和他一起生活。”除此之外,前任情人因不甘H选择分手,时常纠缠,恫言要向H的家人揭露他的真实身分。强烈的罪恶感与忧惧似藤蔓般交错缠来,让他几近窒息,夜夜失眠。“有好几次,我真的想自杀,但一想到我的父母,以及孩子,我就连死也没有勇气。”
而他的衣柜,至今依然紧锁。
婚姻背後的痛苦与无察
美国的大都会社区教会的杜罗培礼牧师,也曾有走进婚姻的经验。他在月前来马演讲时,就曾提过自身的经历。当他感知自己的欲望投射在同性身上时,他备感焦虑,惶恐,于是找牧师谘商。牧师听了他的问题后,笃定地告诉他:“没有问题。你结了婚就不会有问题了。”杜罗培礼牧师在讲座会里以鬼马的表情,风趣地说: “于是我就娶了他的女儿。”全场哄堂大笑。
可笑声的背后,是否其实藏有一些什么:譬如痛苦、比如无奈?杜罗培礼牧师虽然说得轻松,也没有细说自己决定走出婚姻所面对的种种,就只落下一句:“我不能再说谎。” 但过程绝对不可能太简单,毕竟婚姻不是儿戏。
欧阳文风,是另一个曾经借用传统婚姻逃避自己的同志。
“借用”这—词,在这里其实用得不太传神,仿佛多了些心机、添了份刻意似的。事实上,传统教会的确一直灌输他“同性恋是可以改变。观念。他曾经一度深信:要成为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是自己的选择。“然而这样的观念是错误的。这误解不只伤害了同志,同时也伤害了异性恋者。多年以后,;他下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他在传记作品《现在是以后了吗?》里,细腻地描述了自己的心情,写实地刻划着挣扎的过程。书里有一段文字是这样的:“我真的喜欢春玉,我甚至可以说我真的爱她,以前现在,清清澈澈。只是如今明白,我始终是以同性恋的生命爱她。这是至深的友情,到底不是异性恋的情感。”由此不难看出,他当初选择走进婚姻,不多不少有些情感混淆的成份。
而这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现年26的男同志 L 身上。
L 从小就意识到自己喜欢男生,可在认知里,同性恋是错的。他无力追究错在哪里,因为光是想象自己得面对母亲冷峻的眼神,他即头皮发麻,脑袋一片空白,于是他急欲改变。中学时,他有一个异性知交,两人无所不谈极为投契。他想:“就这样和她一起生活感觉也很好。”于是她成了他的第—个女朋友。“和她在一起时虽然没有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可是我想试一试。”当时的他,正努力说服着自己不是同性恋,或者说,努力改变自己不要成为同性恋。“我以为,我可以从此改变……”。
然而,少年时期本来就有太多不安定的元素。这—段不算爱情的爱情,也随着高中生涯的结束而画下句点。
20 岁那年,他认识了一个让他有“心跳的感觉”的女生。他直觉,就是她了。他禁不住想,他之前以为自己是同性恋,其实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女生。于是他展开了热烈的追求,而对方也接受了他。
只是,欲望不会说谎。纵使他觉得自己很喜欢她,纵使他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可他对她却没有半点欲望。接吻,已是他们亲密接触的极限。
至此,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然而我当时的确觉得自己是爱她的。现在回想,或许那其实是‘喜欢’吧,比好朋友再深入一些;却又,还不是爱情。”
虽然 L 最后并没有走进传统婚姻;可是都与前几个例子一样,尝试以接触异性来改变自己。
活在谎言里的爱情
这年头,如果谈同志议题不提《断背山》,总觉得是在时代洪流里落了步似的。
《断背山》不是第一部同志电影,所引起的反响却极大。故事改编自安妮普露的同名小说,叙述着一段两个男人间未竟的爱情,荡气回肠。许多观众都披剧中真挚的爱情所打动,开始意识到性别不应是爱情里的障碍。如果说,《断背山》让更多人认识、接受了同志的情感,其实一点也不为过。
《断背山》注定是出悲剧,两个男主角,纵使相爱,却仍是各自选择了结婚生子。不只因为两人的爱情结不了果,还因为剧里的角色其实都活在谎言里。两名男主角活在自己的谎言里(打从开始,他们都强调自己不是同性恋);而他们的妻子则活在他们的谎言里。显然,妻子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有人说:“同性恋是个人的事,我们不应置评。”这话其实只对了一半。的确,两人间的情感世界着实很私密,旁人没有置喙的余地:可同志课题却是非常社会性的。如果不是社会巨大的压力,《断背山》里的两个男主角又怎么会被逼进传统婚姻这胡同里,又怎会因此连锁性地牵连其他人?
《断背山》膺获多项国际电影大奖,却失意奥斯卡最佳影片,据知与美国某些基本教义派基督教人士有绝对关系。他们展开了集体抗议行动,认为《断背山》入围奥斯卡是“企图将同性恋议题主流化”。《断背山》的另一项罪状是“对传统婚姻家庭造成严重破坏”,言下之意相等于“同性恋者破坏了传统婚姻家庭结构”,因为传统婚姻是由一男一女构筑而成的。
《断背山》反映了许多同志所承受的悲哀,相信对已婚同志尤甚。吴春生与香港学者周华山合编的《我们活着》,结集了中国同志的采访文章,其中已婚同志占了极大部分。如果说同性恋者真的破坏家庭结构,那么真正的破坏应在于:他们根本不应该跟异性结婚,因为那根本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因此,社会更应该开放接受他们,不要再让同志为了符合“社会要求”而勉强自己结婚。如果可以选择,相信没有人会愿意伪装自己、行同逃往般来生活的。
电影“鼓吹”同性恋?
马新卫理公会第一任会督叶金豪每次问反对同性恋者:“同性恋究竟有什么问题?”时,也常获得“破坏家庭幸福”等答案。可问题是,传统家庭架构原本就不若以前稳固,现今的离婚率普遍增长,而且越来越多异性恋表示自己不需要结婚。传统婚姻制度所面临的真正挑战,根本就不在同志身上。
叶金豪笑言:“有趣的是,异性恋者本身在破坏着传统婚姻架构,反倒是同志们渴望结婚,所以情况其实是刚好倒反的。”同志向往婚姻,也就等同于信任婚姻,那无形中对制度本身有着一定的增强作用。
说《断背山》“鼓吹”同性恋,其实有点言过其实。这说辞延伸的另一个问题是:究竟同性恋是先天遗传,抑或后天影响。目前的心理学界,普遍认为先天论的可能性较大。如此一来,同性恋根本就不可能被“鼓吹”。
台湾同志小T 说:“电影都是演异性恋的爱情故事,怎么我没因为这样就被影响变成异性恋?”几乎所有受访同志都赞同小T 的说法。
事实上,我们从小都被灌输男生女生配的观念。从约略懂事时知道父亲是男的、母亲是女的;第一个接触的童话故事可能是《白雪公主》,也可能是《青蛙王子》,但传达的都是“男生会和女生在一起”的讯息:几乎所有的情歌、电影,都以异性恋情为主轴……。很多同志在青少年时期,发现自己“与众不同”时不免焦虑慌张,在面对社会的强力否定时,更是充满罪恶感。
如果《断背山》真的可以“鼓吹”同性恋,那么《新不了情》应该也可以帮许多同志“变”成异性恋。但事实是:并没有。
《断背山》所带出的,绝对是我们该重新思考的议题。现在的我们不能想象古代女子何以总得受尽委屈:未来的人也许也会很惊讶,原来他们的祖先会因为性倾向而被问刑吊死,甚至被谋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