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学习禅坐,望能息虑、凝心、明心性。双盘的姿势坐定,一面学念大悲咒。经过一段腿骨酸痛的日子,禅坐已成为我每日生活中最主要的课题。
父亲名琥字叔夏,是祖父的第三子。自幼聪慧绝顶。他精于诗文、书法、绘画以及篆刻。生平不求名利,不慕官位。开始钻研佛学,便一心投入,终身不懈。母亲姓林,闺讳慕兰,台湾板桥林本源家小姐,也是一位虔诚的佛弟子,我们家庭洋溢著浓郁的莲香。
“我不赞信宗教,”父亲说:“以其蔽多于明,伪多于真。然宗教系人类代代相传之法宝,至于今日信者不绝,可见其中亦有伟大的好处。我用心于佛教者多年,以我观察,身为佛弟子除非能豁然大悟,成一伟大之思想家,则见解将有卓异之转变。不然,将终身只是一个佛教徒。”
我们兄弟姐妹尚在稚龄,父亲便率领我们皈依诺那上师。那一天,我们必恭必敬地朝着那位头戴尖尖红帽子、身穿猩红色袍子的佛爷法照叩拜着,糊里糊涂的,成了圆觉宗第五代祖父的弟子。
父亲给我起个法名叫灵照。但是有一日,他有颗小圆球遍寻不见,被我一眼看到它正在他近旁桌子底下。他抚摸我的头,什么话也没说,把我的法名改为灵耀。我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意思,难道他改了我的法名和那小圆球有什么关联?幼小年纪不敢发问,到了我约莫11、12岁,父亲和我们分处两地,从此天各一方,不曾再团聚。我心中的疑问,也永远得不到解答。
诵持绿度母咒能消灭幻觉
父亲教我们诵持绿度母咒,说念满十万遍以上,能助我们平静内心,进而消灭因幻觉所引起的胡思乱想。
福州老厝轩敞深幽,梁高栋宽。小时候的我生活其中,只觉到处阴风森森,暗影重重。夜阑人静,四望墙头壁角,无不是鬼魔出没的最好所在。偶闻高处剥啄有声,前庭后院怪鸟嘎嘎,我便相信这正是鬼全体总动员的时刻。
父亲告诉我不必怕鬼,世上没有鬼魔伤人、扰人这一回事,一切只是人们的幻想和错觉所造成。父亲说:“佛不谈神鬼,不信有心。所以说:‘心如幻梦’。五蕴之色,是物质,受想行识,是心理现象。物质和精神,都只是现象而已。人本来有一颗冷静清明的心,可与大自然相契合,和整个宇宙相贯通,只是人常被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爱憎、怨亲、是非、有无等等成见所蒙蔽。所以,佛在金刚经中,用大刀阔斧的手段将一切成见扫除。以至结经之时,说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六如偈’。
我虔诚地诵念绿度母咒,逐渐,鬼魔不再在我幻觉中出现。偶尔,梦见恶鬼来袭,便诵念绿度母咒,心神一经集中,便立刻从梦魇中清醒过来。这已是久远的时日了,我不曾再想到鬼,也不会再有噩梦。
念佛祈求平静迎接一切
抗战时期,常有敌机来袭,每当空袭警报鸣起,母亲便携带我们奔向屋后院子里的树荫底下躲藏。我们趴在泥地上,耳听一阵又一阵或远或近的爆炸声,地面强烈颤动著,又一响惊天动地的开花炸弹,我们被炸死了吗?抬起头,泥污而惶恐的脸彼此对望,口中不忘喃喃诵念著观世音菩萨圣号。肆虐后的敌机逐渐远去,但又有接续而来的,巨大而沉重的轰隆轰隆声,在我们头顶上围绕回旋。
“人生在世难免一死,”父亲对我们说:“如何死,早一步死、晚一步死,差别并不大。主要的是:面对危难时是否心中安定,如果内心平静,则任何遭遇都不至使你痛苦。所以我们念佛,心中所祈求的不是免死,而是能平静地迎接一切。”
抗战八年,由福州到上海,我们经过多少次险被炸中的危厄,但都在口念佛号或绿度母咒中平安度过。
恐惧的念头是困扰人最深的,而我自年幼时期到今日,一直被一种莫名的,不可理喻的惶惶惴惴的感觉所包围。遇到量血压,我便又制造焦虑来和自己过不去。明明血压正常,但我无法给自己信心,又明知紧张的心情会让血压升高,但我无法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所以,每一回量血压,如果没折腾上半个小时,找不到我的舒张压和收缩压的真面目。
多少年来,每天早上睁开眼,便是一份惆怅上心,自思为什么活著面对灰朦朦的周遭。我想,那一种毫无来由的低沉和伤感,应该和忧郁症患者有相似的地方。写作数十年,我都在某种忐忑不安、闷闷不乐的心情中度过。这份感觉或许影响我构思落笔,但我
还是勉力和不安以及灰涩共存,一步一行地接续前路。
医生建议我服用一些镇静剂,他们不认为我有病,说我有的只是多数敏感的人都会有的神经上的困扰。某种人有某种不同的先天性体质,所以程度和症状不尽相同。但这既是先天体质所带来的,也就是将陪伴我终身的一件事。我了解医生的意思,药物既然只是暂时性的帮助我,拿去它后我又是依然故我,那我又何必依赖它?我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使自己安静下来吗?
释迦牟尼佛是人,他在2千490多年前,便以最精进,最科学的方法,指点世人如何克服精神和肉体所带给人类的苦难。借由持咒、诵经、坐禅,求达到精神上的统一;再以戒、定、慧,三学辅导修诗。“戒”是防止自身作恶,“定”则能平息内心的散乱,到了心水澄明,能自照万象而生智慧。一朝人得到大智慧,便能自慧断惑,脱除痴迷的束缚,进而迈向证悟的境地。
禅坐能息虑与凝心
我开始学习禅坐,望能息虑、凝心、明心性。双盘的姿势坐定,一面学念大悲咒。经过一段腿骨酸痛的日子,禅坐已成为我每日生活中最主要的课题。杂乱情绪虽不曾完全消除,但日见减少,身体状况也日益轻松,周末登山,双腿快捷有力。不管生活上所遇的如何烦琐不宁,一经盘腿坐定,便能凝神平心,前后的感觉就像混浊的水,逐渐清澄,引我自然而然的进入宁静的境界。
佛说“心如幻影”,以及“六如偈”,的确,如果执著于因果,便是执著于空幻。但是对一般人来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是千古以来顺应世情的认知。众生因畏恶果而不敢作恶,就像见警察在旁不敢顺手牵羊一样。所以,因果之说在人际之间有衡鉴的功用,也就是人群中的需要。等到人一旦开智悟理,证一切皆空,则不论因果,世上没有任何足以执著的事了。
同样的,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但千古以来,寺庙林立,神像金身,比比皆是;烧香礼拜,求签问卜,也都是信徒必做的事。但是释迦弟子自当明白:凡俗所重是导引人们接近圣灵的一扇门,是扶持的手,是象征的意思,
“宗教修养大略相同,”父亲说:“只能给一种气力或境界,无法给人以知识。所以后得之智,仍赖学问,倘赶不上时代还是无补。佛教徒既有根本清明之智,务须具备现代最前进最高等之科学、哲学之专门与综合知识,方为俣格。释迦告其弟子,当勤求五明,即此意也。”
1962年秋,父亲在福州去世。老人家毕生学佛有成,在福建讲经说法,听者无不心悦诚服。很少人知道,父亲年轻时,曾经深深受到神经方面的困扰。他惧怕细菌,每日身上放着酒精棉花盒子,从来不肯接受任何人的邀请上馆子用餐,家中备有大蒸锅,蒸煮著他个人使用的膳食器皿。他也不和我们兄弟姐妹共食,因为他害怕不卫生的我们会使他传染疾病。他十分害怕打雷,还常常听见耳中有嘈杂古怪的声音。这些可怕的幻影幻觉,都让他以修持的力量一一镇服。家乡佛教界人士提起他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在福建协和大学当教授兼文学院院长,他的学识专长,无不是精粹卓绝。他从来不曾向人推介他自己,事实上,他的成就不同凡响,比起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可说并不逊色。
学习禅坐十多年,我常常记起父亲在他讲论佛理文章中的几句话:“若持咒十年,迷信愈深,记性悟性愈劣,感情愈丰富,此谓之着魔。”
我是一个向来不迷信的人,古今中外任何迷信以及忌讳的说法都不曾影响过我。年岁愈增,更了解迷信之无稽,误事和可笑。记性和悟性呢?至少目前看来,我还没向愚劣痴钝的途径走。书桌上一台电脑,和在美国的两个女儿以及在哈佛就读的外孙互通电子邮件。用小蒙恬写些短文,利用印表机给印刷下来,第一次写文章不必请人打字,甚至新鲜又方便。但是可能我正在退步中,我已经“不想”(或许是“无法”?)执笔再写长篇小说或电视剧本了。静下心来寻思:那是生命的轨迹,圆形的终点应不应该衔接在起点上?
不久前偶翻《华严短文集》,见多年前因女儿出国而写的〈乳燕羽毛齐〉,读了一遍,又不禁泫然欲泪。是心生情之尘垢,将蒙蔽智慧水,所谓有念堕魔网,相信就是父亲的意思。但是我也清楚,那便像镜子前面突现的形象,一经移动,也就了无痕迹。尘世事万万千千,真已是安然的时刻,形影既来,清晰栩栩;过去了,一片空寂。我如此接续前路,直向明朝。
节录自台湾作家华严女士〈禅坐与我〉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