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桑巴·赤列曲桑:从活佛到会长 拐进拉萨市郊一个细长的小胡同里,刚叩门,便听得里面传出一阵阵狂吠。迎出来的主人赶忙解释说,因为这一带小偷多,他不得不养了两条藏獒看家护院。
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藏家小院,它的主人原名叫赤列曲桑,4岁时被认定为罗桑巴活佛的转世灵童,现在正式身份是西藏自治区佛教协会副会长、拉萨市佛教协会会长。
此前曾向西藏自治区佛教协会秘书长平措咨询,对这位采访者,是“仁波切”(活佛)还是“会长”的称呼更合适?平措的答案是后者。这大概也表明了目前的罗桑巴·赤列曲桑更被认同的社会身份。曾经的活佛,在享受着他宁静的世俗生活。
记者◎李菁 摄影◎关海彤
转世灵童
1945年,罗桑巴的出生,不过是为已拥有许多孩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藏族家庭又增加了一员,但当他在4年后被选为转世灵童后,那些关于他出生时诸多不寻常现象的传说便一直流传下来。
罗桑巴是带着胎衣出生的,当时父母被这样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吓坏了,后来专请村里的一个老年人用骨头将其戳破。而那一天,天上出现了彩虹,家里的水井也有一朵花纹形状,据说会说话不久,罗桑巴有一天还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的喇嘛接我来了!”——在藏传佛教中,灵童出现是要有一些征兆的。罗桑巴回忆的种种似乎恰好应验了这一点。“不过,这些都是大人说的,我一点都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罗桑巴特地补充。
罗桑巴是拉萨附近墨竹工卡县一农民家庭的孩子,“贫穷”是他对4岁时就离开的家庭的唯一记忆。一个农家孩子是经过了怎样严格的程序,一下子实现了命运逆转,成为相对尊贵的小活佛,罗桑巴对此浑然不知。那时没有车,他只记得自己被寺里来的喇嘛从家里带走,懵懵懂懂地上了马,因为太小,喇嘛怕他从马上掉下来,还用绳子把他结结实实地捆住、固定在马上,一路摇摇晃晃来到寺庙。
罗桑巴后来才知道,当时被选作灵童的孩子还有五六位,最终报到十四世达赖那里,由他指定。并不是每一位活佛都是通过班禅、达赖认定的,从这一点也可以推测,罗桑巴活佛的等级的确不同一般。
按规定,这位4岁的小活佛马上在寺庙接受一系列严格教育,包括学习藏文和宗教。“每天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天不亮就起床,该念的念,该背的背,不听话时老师也会毫不留情地打一顿。”作为活佛,罗桑巴要“享受”吃小灶的待遇——在小经堂接受单独教育,不但时常要向老师汇报学习体会,还要和老师辩经。
每天早上,来自寺庙20多个分区的上千名喇嘛会聚集在大经堂念晨经,混在诸多喇嘛中的小活佛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稍微放轻松些,偶尔还可以偷偷打个盹,所以在大经堂念晨经,成了小罗桑巴每天最盼望的幸福时光。
最深刻的记忆是想家,想父母,“刚去的时候根本没心情背经书”,罗桑巴每个月最多可以见父母两三次,见面时间也由寺庙严格规定,像任何一个孩子一样,每次见父母他都会痛哭流涕,“寺里的僧人就想办法哄我,给我买玩的东西”。忆起往事,现年61岁的罗桑巴忍不住笑起来,5岁的他还有一个大胆的念头是偷跑出去找爸爸妈妈,但一想到即使跑出去也不认识回家的路又无奈地打消了。
按照解放前的规定,一旦家里孩子被选作灵童后,其父母立即被封为贵族,并享有一定的供奉。但罗桑巴对此并无印象,只知道寺庙分给他家里一些土地,每个月定期送粮食。
9岁时,按照惯例,罗桑巴被送到更高一级的寺院——拉萨哲蚌寺,在那里学习了6年,从4岁离家到15岁学习结束,罗桑巴一次也没回过家,“时间一久,感情也慢慢淡了下来”,罗桑巴已经完全属于他所信奉的宗教了。
动荡
1959年,西藏发生政治叛乱。那时,罗桑巴的一个老师带着包括他在内的20多个僧人向藏北跑,中途被解放军抓住,只有15岁的罗桑巴因不知情并未受到什么惩罚。1963年,中央统战部在西藏办了一个“拉萨青年学校喇嘛班”,专门招收那些20岁以下未参与叛乱的活佛,罗桑巴被帕巴拉·格列朗杰亲自点名进入学习班。他的9位同学,个个都是当时在西藏享有名望的活佛,他们开始学习汉文和正规的藏文——罗桑巴解释说,以往学的基本属于寺院藏文;也自此开始有了“拿工资”的概念。两年后,罗桑巴又在拉萨贡唐乡接受社会主义教育。
“牛鬼蛇神”,不太会说汉语的罗桑巴在采访中突然很清晰地说出了这个词——1966年,“文革”也影响到了西藏,罗桑巴成了“牛鬼蛇神”而处于藏族红卫兵监视下,所有的宗教活动都中止,连不小心脱口而出“阿弥陀佛”都会被打一顿。
那时,活佛被当作“贵族”和“剥削阶级”而遭批斗,虽然坚决不承认自己剥削过别人,但罗桑巴和一群活佛们还是被送去劳动改造。罗桑巴是在自己老家接受的改造,当时,还有另一批大活佛在山南地区的农场里接受改造,改造内容包括让这些信奉不杀生的人在水库里钓鱼。相比之下,罗桑巴庆幸自己最严厉的改造只是捡大粪。
那段时间,烟一度成了他最好的朋友,“那时候非常寂寞,也很苦闷,因为没有人跟我交流”。罗桑巴说,被斗得最狠时候,也曾有过自杀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好像从来没听说活佛自杀的,如果自己这样,也太不可思议了。罗桑巴坚信一切都会慢慢变好。这样的动荡生活持续了12年,直到1978年落实政策,罗桑巴当选自治区佛协委员与政协委员。
那段时间,许多活佛都还俗娶妻生子,罗桑巴也没有例外。
1987年,罗桑巴来到在北京黄寺附近的“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成为第一批学生。这个佛学院是十世班禅大师创办的,第一届成员大多是藏区较有地位和影响的活佛,“班禅大师告诉我们,做一个活佛,必须有文化”,提起十世班禅,罗桑巴语气充满了敬重。这批活佛同学早期都经过严格学习,基础比较好,两年毕业后回到拉萨,其中不少成了西藏及拉萨宗教界的领导。
活佛与会长
罗桑巴会长是穿了一身正式的藏袍在家里接受的采访。他说,因为已经结婚,从此不能再穿袈裟,正式场合他穿深色的藏装,而平时在佛协上班,他干脆只穿简单的夹克。
罗桑巴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仍在西藏大学上学。2001年,罗桑巴的老伴去世,他掌管的寺庙派出了一个尼姑和两个和尚到家里帮助做些服务工作,罗桑巴每个月的工资有4000多元,他很知足地说,在拉萨生活,这些钱已经足够了。
罗桑巴的宗教活动也在“文革”后恢复起来,他掌管两个寺庙,其中一个是有30多位尼姑的尼姑庵。现在只要有时间,罗桑巴就回去照看寺庙,“也顺便回家看看”,平时忙于募捐,罗桑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为了募捐和平时的一些应酬,有时不得不与对方喝点酒之类的。
虽然严格意义上讲,罗桑巴已经还俗,但原来所在寺庙附近的藏民们依然很虔诚地信奉他。罗桑巴说,他所在寺庙过去管辖区域较大,一直延展到那曲地区,虽然按新制度,寺庙现在归所在地区管理,但原来寺庙里的信徒仍然经常来找罗桑巴。罗桑巴也经常到藏北去,属于他的信徒有三四千人,除宗教活动,罗桑巴还利用各种机会教育他的信徒们,让孩子到学校上学,让年轻人不要喝酒抽烟。作为表率,罗桑巴自己首先戒掉抽了20多年的烟。
“他们都非常尊重活佛,我就想尽办法帮助他们。”在西藏,信徒们对活佛的奉献几乎是无条件的,每次到寺庙,罗桑巴都会收到信徒们赠送的大量的酥油以及牛羊等,罗桑巴特别强调,信徒送他的东西,他都有很清楚的账目,日后把它们作为扶贫或救灾物资再发回寺庙。
而今,罗桑巴的另一个重要角色是“会长”,而作为拉萨市佛教协会会长,罗桑巴毫不掩饰他的一些忧虑。“现在一个普遍的问题是一些寺庙僧侣的入门门槛太低”,罗桑巴很直率地说,在农村偏远地区,很多人到寺院当僧侣的心态不纯,有的是因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将孩子送到那里,有的因为学习不好,也有的是不想在农村劳作,所以罗桑巴总在各种场合强调,宗教信仰是自由的——个人自愿、家人自愿,但既然做了僧人,就不能做违备佛教教义之事。
身为政协委员的罗桑巴在各种场合呼吁要提高僧侣素质,罗桑巴的心愿是赶紧将中断的西藏佛学院重新恢复过来。因为管理的原因,西藏佛学院几年前已停止了招生。
“藏传佛教比较深奥,但现在的问题是有一些人利用它来赚钱,将佛教商业化。”而越来越难以抵挡的商业潮,是罗桑巴更为担心的问题,他说,一些活佛越来越富有,他们喝酒,买车,追求享受,使活佛在社会中的声誉受到影响。另一方面,很多寺院为了扩大声誉和影响,出现“灵童热”,“但认定后也不教育他们就放在寺里,长时间活佛的质量肯定会下降”。
“是否想过自己的转世灵童”的提问或许有些唐突或冒昧,但罗桑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是否给这一世活佛找转世灵童,不仅由活佛自己决定,还要由寺院和群众决定,如果他们觉得这一世活佛在世时为大家做了很多事情,在活佛圆寂后,他们会要求找他的转世灵童。”
“除了结过婚外,我基本上是一个合格的活佛,对得起信徒们。”罗桑巴想了一下,很认真地为自己做了这样的总结。
(感谢朗杰先生为本采访提供的翻译)
(到西藏去系列报道三包括以下内容:
26 传奇拉萨
34 拉萨踏古:变与不变的圣城
40 拉萨风土志
44 1959年前的拉萨市井生活
48 “父亲是我一个永远的目标”
52 罗桑巴·赤列曲桑:从活佛到会长
56 日桑活佛与他的家族传奇
58 丹增多吉:一位“现代活佛”的故事
64 寻访旧西藏的贵族庄园
74 西藏的贵族庄园和领地旅游路线
76 旧拉萨贵族宅第:贵族家庭的身份符号
78 德木活佛和他的儿子旺久多吉
82 出拉萨记
84 从拉萨往南:萨嘎达瓦狂欢
88 从拉萨往北:纳木错,天上的湖泊
90 从拉萨往西:到后藏去
94 从拉萨往东:直孔提寺的雨中“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