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字出现在最多中国典籍的东南亚崇佛国家
狼牙修(Langkasuka)王国,相传是马来半岛上历史最早的其中一个印度化王国。而且,这一国家在公元六世纪与中国梁武帝同时崇尚佛教,又曾经与中国互相交流。它代表了中马两国最早的文化与宗教交流,也说 明佛教在最初的十一个世纪之间,曾在马来亚旺盛。这一个国家自与中国梁朝来往以後,亦是中国古书常出现的名宇;它是自梁代到明代以来,中国典籍记载得最多的东南亚国家。根据《吉打纪年》(Kedan Arnels)这个国家的建国时间大约是在公元二世纪初,由马哈旺沙(Mahawangsa)王建国。其国家的方位至今不明,莫衷一是, 而中文译名也不一。
狼牙修得名,可能源于印度人极早在此经商。按《楞伽经》的记载 “狼牙”(Lanka)一辞,原是传说中一个在马来亚峰(Mout Malaya)上面的山城,“修”这一个字,是一个音实“苏卡”(Sukha)两音的合译 ,在梵文中这一字是“快乐世界”(Sukhawati)一词的前半截。因此,“狼牙修”的名字,可能是据地理而取义 -- 即“快乐的马来亚山城”。直到今日,由于梵文对马来亚以至东南亚地区的影响。马来西亚和印尼人,依据以“苏卡”这一词汇代表“喜悦”、“欲想”、“欢喜”之意。
在中国的古籍文献,狼牙修最早见于《梁书》,第七世纪之后,它的国名相继出现在更多的中国文献中。在这些文献中,中国人对《狼牙修》作出了各种不同的称法,但其韵非常接近。其中包括:
a)《梁书》、《太平寰宇记》、《文献通书》中写作《狼牙》;
b)《南史》、《通典》、《旧唐书》、《新唐书》中写作《狼牙修》;
c)《续高僧传》拘那罗陀作《稷伽修》;
d)隋书《赤土传》及《北史赤土传》中写作《狼牙须》;
e)《大唐西域高僧传》及《南海寄归内法传》中写作《郎迦戌》;
f)《大唐西域记》、《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写作《迦摩浪迦》;
g)《诸蕃志》中写作《凌牙斯》或《凌牙斯加》;
h)《岛夷志略》、《星槎胜览》中写作《龙牙犀角》;
i)《武备志》中写作《狼西加》明人《郑和航海图》中写作《狼西加》等。
不过,狼牙修的真正方位,迄今是有争论而未定论的。一般学者根据上述各典籍以及十八世纪出版的《吉打纪年》(Kedah Arnels)说明它在吉打峰下。另有进一步考证则认为,它最初的根据地,可能是今日马来西亚吉打州的莫未河(sungai Merbok)和莫打河(Sungai Muda)流域一带 ,而日渐发展的结果则是横跨马来半岛北部的东西岸,北至暹罗宋卡的洛坤(Nakhon Srithamarat)、北大年(Petani)一带;到了宋朝以后,狼牙修的地域却可能仅是专指属马来半岛、与吉打和吉兰丹相近的北大年一带。
(二)马中佛教君主的交流
《梁书》卷五十四《狼牙修国传》曰::
“狼牙修(Lankasuka)国在南海中,其界东西三十日行,南北二十日行,去广州二万四千里,士气物产与扶南略同,偏多筏沉婆律香等。其俗男女皆袒而被发以吉贝为于缦。其王及贵臣乃加云霞布覆胛,以金绳为络 、带金环贯耳。女子则被布,以璎珞绕身。其国累砖为城,重门楼阁 。王出乘象,有幡 旗鼓,罩白盖,兵卫甚设。
国人说立国以来四百余年,后嗣衰弱,王族有贤者,国人归之。王闻知乃加囚执 ,其无敌自断;王以为神,因不敢害,乃斥逐出境,遂奔天竺(Inde),天竺妻以长女,俄而狼牙王死,大臣迎还为王。二十八年死,子婆迦达多立。天监十四年(五一五)遣使阿撒多奉表曰:“大吉天子足下,离淫怒痴,衰愍众生,慈心无量,端严相好,身光明朗,如水中月,普照十方,眉间白亳,其白如雪,其色照耀亦如月光,诸天善神所供养,以供正法,宝梵行众僧庄严 ,都邑城阁,高峻如乾陀山,楼观罗列,道途平正。人民炽盛快乐安稳,著种种衣,犹如天服,于一切国,为极尊盛,天王愍念群生,人民安乐,慈心深广,律仪清净,正法化冶,洪养三宝,名称宣扬, 布满世界,百姓荣见,如月初生,譬如梵王,世界之主,人天一切,莫不归依。敬礼大吉天子足下,犹如现前,忝承先业,庆喜无量,今遣使问讯,大意欲自往复,畏大海风波不达,今奉薄献,愿大家曲垂领纳。”
同一记录也收录在《南史》和唐《通典》卷一一八,唯《南史》和《通典》二书未录下狼牙修使臣的奏表。
从《梁史》这一则文字,我们可以知道:
第一,狼牙修是一个相当大的国家,其国界要“东西三十日行,南北二十日行”,与中国交往时已立国四百年,绝不原始落後,它是一个相当印度化和佛教化而且又富裕的国家,它的贵臣有能力以“金线为终,以金环贯耳”, 女子以璎珞绕身,而国家则已有烧砖技术“累砖为城,重门楼阁”。
第二,狼牙修王把梁武帝的面貌形容成拥有转轮圣王的一个特征,说梁王“眉间白亳其白如雪,其色照耀”,看来,当时,狼牙修王相当尊敬同时代推动大乘佛教的梁武帝,并希以双方宗教信仰一致为说词去作为建立双方关系的基础。
这是一份颂扬对方的国书。但,若要称赞对方的容貌特征,当然也要事实为据,看来,这也成为后世研究梁武帝相貌有力根据,梁武帝这一“瑞相”在国外是知名的。
从《梁史》所提供的这一份狼牙修国书来看,这时代是佛教与印度在东南亚同时流传的期间。父亲曾在天竺流亡,母亲又是天竺国王长女的狼牙修国王,显然是倾向崇信佛教了。
据《梁书》,狼牙修在公元515年遣使往中国之後,到了公元523年,513年又有再遣使之举,《陈书》记载 ,568也都曾入使中国。
佛教在公元四、五世纪流传狼牙修国土,不仅是有《梁书》的文献为证,近一个世纪以来,马来半岛吉打州一带的考古发现 ,也加强了人们对狼牙修国土的重点所在地点的看法。
自一八四零年,英殖民地驻槟领地的警宫James Low曾在马来半岛陆续发现一些梵文石碑及佛寺遗址,之後二百年间各种发现更是日益丰富,其中James Low在莫目河和布央河之间发现的Bukit Mariam佛教遗址,碑文上的四句偈语,更是典型:“造业由于无知,有业必须轮回,有知即可无业,无业使免轮回”。
(三)唐僧西方取经的海路中途站
到了唐代,狼牙修继续和中国佛教有关。在唐代僧人之间,玄奘大师和义净大师都是以不辞劳远去到西方取经著名的。他们之间,取经的路线有别,一走陆路 ,一走海路,但都听闻过狼牙修,可见当时狼牙修是重要的大国。走陆路的玄奘大师虽然足迹未至南海,然而在其著作《大唐西域记》的卷十二里提及的“摩旦吒”条後著录有南海六国,其中有“迦摩浪迦”国,被後人认为是狼牙修的一个别称 。另一方面,根据义净的著作,参照《宋高僧传》卷一有关其传记,我们可以相信义净在公元六七一年出国,到公元六九五年回国之一段时间内,也极可能曾在狼牙修渡过一些时日。
玄奘大师 的《大唐西域记》(卷十),以及慧立和彦宗(心旁)编写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都曾提到这个叫“迦摩浪迦”的国家:“(摩旦吒)东北大海滨山谷中,有室利差旦罗国,次东西大海隅有迦摩浪国,次东南有堕罗钵底国,次东有伊赏那补罗国,次东北有摩诃瞻波国……”。
在玄奘法师的文字中虽然所提到是”迦摩浪迦“未有采用任何与“狼牙修”相近的译音,但是,我们可以在七世纪另一位高僧义净的《南海寄归内法传》测出“迦摩浪迦”的地理位置,说明它有极大的可能是狼牙修另一名称。
义净当时是在取道南海往印度求经的途中,把他在东南亚各地所见的佛教情形,从室利佛逝写作寄回中国。在书中,他写道:“从那烂陀东行五百驿,皆各东裔,乃至尽穷,有大黑山,计当土蕃南畔(按“土蕃”是“吐蕃”之音译 ,即西藏)。传云,是蜀川西南行,行一月余 ,便达前岭。次此南畔,逼近海崖,有室里察旦国,次东南有郎迦戌国,次东有杜和钵底国,次东极至临邑国,并悉尊三宝“。
玄奘所记的“室利差旦罗”和“堕罗钵底”与义净所译的“室利察旦罗”,“杜和钵底”可说是同名不同中文音译。 所以,当两个人都指的上述二个国家之间“东南大海”有一国度,他们所指的显然是相同的国度。虽然玄奘写作“摩诃浪迦”,而义净著的另一书写作“郎加戌”,但是却是相同的。
义净大师本人还有一本《大唐西域求法记》,记录不少唐代到西域求法的高僧及他自己的行程所过。 在书中,他提起了三位曾到狼牙修的法师:
“义辉法师,落阳人也。……欲思观梵 文,亲听微言,遂指掌中天,还望东夏。惜哉!苗而不实,壮志先秋。 至郎迦戌国婴疾而亡,年三十矣。”
"道琳法师者,荆州江凌人也。梵名尸罗钵颇(注:唐名戒光)欲寻流讨源,远游西国。乃杖锡遐逝,鼓舶南溟。越铜柱而届郎迦,历诃陵而经裸国。所在国王礼待 ,极至殷厚。经乎数载 ,到东印度耽摩立底国。
……自尔之後,不悉何托净(自印度)回至南海羯荼国,有北方胡至,云有两僧,胡国逢见,说其状迹,应是其人。与智弘相隋,拟归故国,闻为途贼所拥还,乃覆向北天,年应五十余矣。”
“义朗律师者,益州成都人也……与同州僧智岸并第一人名义玄……既至乌雷同附商船,挂百丈陵万波,越舸扶南,缀缆郎迦戌,蒙郎迦戌国王待以上宾之礼,智岸遇疾于此而亡,郎公既怀死别之恨,与附舶向狮子州,披求异典,顶礼佛牙,渐之西国。传闻如此而今不知在何所 ,狮子州既不见,中印度复不闻,多是魂归异代矣。年四十余耳。”
无论如何,从《隋书》赤土传、《北史》赤土传、《通典》卷一八八,以及《旧唐书》和《新唐书》:都看到相似之句。《隋书》说 :“又行了二三日西,望狼牙修国之山,和於是南达鸡茏岛,至于赤土界,……月余至其都。”这就让人留下印象,是先到了狼牙修东岸,再南下鸡茏岛後首先要转向赤土国,才能到狼牙修西岸。根据地理位置和译音,隋代昙花一现的“赤土”可能即是唐代的“羯荼”,正是今日的吉打州,也有可能是吉兰丹(大马史家,尤其吉兰丹的官方史学多坚持是说)它可能横贯马来半岛北部,以至以马六甲海峡为西岸,以南中国海为东岸。看来公元七世纪隋代前後,狼牙修的领土疆界和六世纪相比有了很大的变迁。
续义净之後,在七世纪下半叶,又有一位道宣编写《绩高僧传》,其中提到一名高僧拘那罗陀要乘船到“棱枷修”,此处所指的“棱枷修”,当是狼牙修另一音译无疑。
从这些文字看来,当时的狼牙修,是那些到印度学校取经的僧人,其中一处停留之站。而且,在唐代的时期,这个马来半岛上的古国,显然是极欢迎和善待中国僧人,并且曾为中国僧人从海路到天竺取经作出了贡献。
不论是公元七世纪初出现的“羯荼”(《吉打纪年》说,这是一位波斯君主Maharaja Derbar Raja建国,都城也叫“狼牙修卡”),或原狼牙修的西岸都是僧人商侣缀换船之常处 。
(四)宋代以後佛教势力衰退
宋朝之後,狼牙修的佛教实力衰退。
翻过梁代和唐代的历史,我们再翻阅宋代的赵汝适所写的《诸蕃志》和元末汪大渊著的《岛夷志略》,依然发现到,狼牙修的名字并未消失。不过,这段长期间内,它的疆界可能仅限于北大年一带,而且,其风俗文物看来都相当的马来化了。另外,一度被名为“羯荼”的原狼牙修发源地:吉打,也已在一一三六年正式成回教国。看来这时狼牙修的佛教势力已消退。
赵汝适在南宋曾任福建路市舶提举一职,在他记录中又给了狼牙修一个新的译名,说明他可能没有参考前人资料。至于他提供新的现场搜集资料,给我们看到的,却是狼牙修有了另一面貌。
“凌牙斯加国,自单马令风帆六昼夜可到,亦有陆程 。地主缠缦跣足,国人剪发亦缠缦。地产象牙、犀角、速暂香、生香、脑子。蕃商与贩,用酒、米、荷池缬绢、瓷器等为货,各先以此等物准金银,然後打博。如酒一蹬,准银一两,准金二钱;米二蹬准银一两,十登准金一两之类,岁贡三佛齐国。”
赵汝适的记载未曾说明狼牙修在他所身处的南宋时代是否继续保持一个佛教国,只说明,这时的狼牙修,已经成了他国的蕃属,奉另一佛教国家,三佛齐为宗立国;而同一书的卷上《佛罗乐国》条文,又说明了距狼牙修航程四日可到之处的这一个三佛齐属国是佛教国,因此相信,这时狼牙修应继续是佛国。只是,宋代是否有僧人继续到狼牙修交流和参学?已不可考。
值得注意的是赵汝适这本书卷上《三佛齐国》的条文中有提及蓬丰(即彭亨)、登牙依(即丁加奴)、凌牙斯加(即狼牙修)、吉兰丹、佛罗安、日罗亭,单马令皆为三佛齐属国。文中有关佛罗安、日罗亭、单马令的所在地迄今是有争论的。如果後三者如现时的一部份考证资料,分别座落在泰国的Patalung, Renong, Nakhon一带,则赵汝适所指的地名,可能是面南向北顺序而指 —— 那么,在宋代,狼牙修的领土范围也可能依然延至马来西亚东海岸的丁加奴与吉兰丹之间。
但来到元朝汪大渊写《岛夷志略》的时代,狼牙修显然已变成清真教国家。汪大渊把狼牙修翻译 成“龙牙犀角”。
《岛夷志略》龙牙犀角(Lankasuka)条曰:峰岭内平外耸,民环居之,如蚁附坡,厥田下等。气候半热。俗厚,男女椎髻,齿白,系麻逸(Mait)布。俗以结亲为重,亲戚之长者,一日不见面必携酒持物以问劳之。为长夜之饮,不见其醉。民煮海为盐,酿为酒,有酋长。地产沉香,冠于诸番 ,次鹤顶降真,蜜糖,黄熟香头。贸易之货,大印布,八者刺有青白花碳之属。”
据《岛夷志略》序言,可知汪大渊成书的时代,是在一三四九年。这之前回教势力已进入东南亚,而一三二二年,佛教及兴都教文化影响下的三佛齐灭国,因此,我们在此之後,已不复见到狼牙修佛教兴盛的记录。
一直等一八二一年,暹罗占据吉打的主权和控制吉兰丹皇朝之後,佛教才重新有了较为兴盛的情况,不过,这时马来亚半岛北部的佛教迄今日是二百年间的情形不变 ,当地信仰佛教者,主要是当地泰族及一些南来的华人。而马来人,则坚持了回教信仰,这就形成了马来西亚半岛北部以回教及马来文化为主流,其他宗教也可自由传播的局面,一宜延续迄今。
一九零九年英暹条约,暹罗把吉打、吉兰丹、丁加奴和玻璃市以及邻近岛屿的宗主权放弃给英属马来亚,而保持了在马来半岛北大年等地的拥有权,历史上狼牙修曾经拥有的领土,也不再是连成一片,也从此分属二个不同的国家。
摘自《无尽灯》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