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末,笔者偶然在白塔寺内看到一尊奇特的“佛像”,据说是金末元初时期著名僧人海云禅师的肉身,与其相伴的,还有一座复制的神秘古碑。经多方寻究,难以探明来历,从而留下一个扑朔迷离的疑团。6年后,笔者居然在法源寺发现了那古碑的“原型”,就此而引出一系列故事……
发现法源寺内的“海云禅师碑”
京南名刹法源寺,应算是北京城里最古老的寺院之一了。那还是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唐太宗李世民为悼念在东征中阵亡的将士,在当时的幽州城(也就是今天北京所在的地方)修建了一所“悯忠寺”。明朝改为“崇福寺”;至清代雍正年间改建,后更名为“法源寺”。屈指算来,它已经有1360年的历史了。
法源寺共六进院落。山门内钟鼓楼后是天王殿,两侧铸于明代的四大天王铜像,簇拥着正中的布袋和尚──也就是那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佛。天王殿后依次是大雄宝殿、“悯忠台”、毗卢殿、观音殿,最后是“藏经楼”,供有一尊巨大的木雕卧佛,头枕右臂,面容祥和,也是明代的作品;殿内还陈列着自东汉至清代的诸多佛像、石雕、经幢、佛龛等等,都是稀世珍品……
还有那散布于寺内各处的石碑,细细看去,有许多并非法源寺的旧物,而是来自不同的寺庙,其中的每一座,似乎都隐含着一些悠远而神秘的背景。不久前的一个冬日,我重访法源寺,在观赏天王殿东侧那几座石碑的时候,便有一个令人激动的发现。
那里共有4座古碑,南一北三,分为两排。引起我注意的,是北面居中的一座。碑的外观并不雄伟,碑面斑驳,裂纹纵横,但碑顶的龙饰依然完好,其上的文字也相当清晰:“大庆寿寺西堂海云大禅师碑”。那古朴的篆体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灿灿生辉。
我不禁一阵狂喜:这居然就是我寻找数年而不得的“海云禅师碑”!
白塔寺的海云禅师“肉身”
话题还要从位于北京西城的白塔寺说起。由阜成门沿大街东行,会看到在一片平房的灰瓦之上浮现出一座洁白的高塔,这就是我国现存最大的藏式喇嘛塔──妙应寺白塔。
元世祖忽必烈即帝位后,把藏传佛教(即喇嘛教)定为国教,选派尼泊尔建筑师阿尼哥设计并主持修建这座白塔,于至元八年(1278年)竣工。其后,以塔为中心向四方各射一箭,划定址界,建成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即“大圣寿万安寺”。元朝时,万安寺香火鼎盛;元末因遭雷火而焚毁殿堂,明朝重建时改名“妙应寺”,俗称“白塔寺”,其基本格局保留至今;清朝时曾几度修缮,可说是“元代基础、明代格局、清代风格”。
寺内诸殿各有特色,比如那七佛宝殿便很值得一看。其间原有的佛像已毁,现正面的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及阿弥陀佛三尊佛像是移自护国寺,为华北地区最大的整堂楠木佛像;天顶的三眼藻井异常精美,是此殿的独有之处。
1999年,我曾去白塔寺一游,在这七佛宝殿一角,发现了一尊奇特的佛像。
就外观而言,这尊佛像表面有些斑驳龟裂,似乎年代已颇久远,但无论是大小还是造型,都显得与其他佛像不甚协调。我伫立良久,细细端详,总感觉他的表情带有几分异样的神秘,却又猜不出是什么原因。殿内原有一位中年妇女,见我徘徊多时,缓缓迎上前来:“看来你有几分缘分。这可是真佛啊!”原来她是一位皈依佛门的居士,自愿在此服务。经她说明,我不禁大吃一惊,这尊佛像竟是著名的海云禅师的肉身,距今约有七八百年了!
据她介绍,海云禅师是金末元初时的著名高僧,圆寂后依佛门宗法被塑就金身。简单而言,就是死后经防腐处理,以肉身为胎涂抹香灰制成佛像。据说北京的寺庙里以前有十多尊历代高僧的肉身,而能历经磨难幸存至今的,只有这海云禅师了。
这可真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
海云禅师与庆寿寺
在大殿西北角有座石碑──确切地说,是一座木制仿造的碑,上面贴着原碑的拓片,因碑文残缺且光线昏暗,只能看到碑额写的是“大庆寿寺西堂海云大禅师碑”,至于其他的文字,则很难辨认了。
后来我查阅了一些有关的资料,得知海云禅师确有其人。因他深谙佛法,先后被蒙古贵由皇帝和蒙哥皇帝授权“领天下宗教事”──也就是担任全国的宗教领袖,但是,据说因“非所乐也”,便由他的弟子代行其事。而元世祖忽必烈在称帝之前便对海云十分倚重,奉为“国师”;忽必烈喜得贵子,是由海云起了一个汉文名字──“真金”,可见其地位之尊。早先忽必烈镇守漠北时,曾邀请海云前去,以咨询有关佛教的问题,海云特地把一位法名“子聪”的随行弟子推荐给忽必烈,这位子聪和尚,就是后来成为元大都总设计师的刘秉忠。
海云曾经是庆寿寺的住持,1257年圆寂后,忽必烈下旨为海云在庆寿寺修筑了一座9级灵塔,名为“天光普照佛日圆明海云佑圣国师之塔”;后来海云的继任住持可庵禅师圆寂后,又修了一座7级的灵塔,称“佛日圆照大禅师可庵之灵塔”。由于这两座塔,庆寿寺俗称为“双塔寺”。
庆寿寺始建于金代,元初时重建,明代重修后改称大兴隆寺、又名慈恩寺。到了嘉靖年间毁于火灾,后来改为讲武堂、演象所,只有那两座高塔在经历了辉煌和劫难之后,还顽强地耸立着,成为京城街头一处特殊的景致。
需要说明的是,在海云圆寂后的第三年,忽必烈称帝,不久决定修建大都城。由于双塔正处在城墙经过的位置上,曾有人建议将其拆除。但忽必烈决定“曲其城以避之”,竟让城墙向南让出30步,绕过双塔,把它们圈进了城墙之内。
由于这一决定,双塔得以留存了将近七百年。然而,到了20世纪50年代,由于城市建设的缘故,双塔的存废问题被再一次提出来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长安街,是在原先两条并行的街道基础上修建的,两街之间的房屋建筑均需拆除。双塔位于现在的电报大楼附近,恰在两街之间应当拆除的位置。当时,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曾提出,应当将这两座古塔建成环岛,既能妥善保护古迹,又可丰富街道景观。但是,他的建议遭到坚决反对。1954年,双塔终于彻底消失了。
难以破解的“肉身”谜团
那么,海云的肉身为什么却得以“隐身”在白塔寺中,而且居然幸运地保留至今呢?
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这究竟只是一尊普通的佛像,还是真的“肉身”?
本来,以佛门高僧的肉身塑像,并不稀罕。海云当时尊为国师,保留遗体也是可能的。但是,白塔寺的这尊佛像是否真的是海云的肉身,目前只是传说,并无依据。我曾询问过有关人士,据说由于种种客观原因的限制,始终未能对其进行深入的研究。
这些情况,更勾起我的满腔兴趣。我通过各种途径查找有关资料,试图探究谜底。不料,得到的信息不仅零零碎碎漫无头绪,且多有互相矛盾之处。有些资料很令人扫兴:据说海云圆寂后被火化,他的舍利分给诸位大弟子,分别在他生前住持过的7座寺庙中筑塔保存;也有资料说,庆寿寺的“海云塔”下面设有石龛,用来存放他的骨灰盒;另外,据说明代的文献中有记载:“今寺尚有海云、可庵二像……”却不知那“海云像”是否就是如今白塔寺里的这尊;还有,根据近年的资料所称,1954年拆除双塔时,曾经在塔基内发现了海云僧帽、僧服等物品,被首都博物馆收藏,却并未提到有什么“海云、可庵二像”的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让人茫然。
那几年,每当有机会路过白塔寺的时候,我总要进去转转,发现关注海云禅师的人不少。2002年,有人在塑像的基座上加装了一个玻璃方罩,据先前结识的女居士说,那是一位旅居海外的女士捐款制作的。我常久久凝视着端坐在玻璃罩中的塑像,心中暗想:在那斑驳的表层下面,会有一副怎样的容貌呢?而“他”则总是带着一种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默默地凝视着远处,似乎沉浸在超越时空的遐想之中,不理会尘世的任何烦扰。
关于“海云禅师碑”
几年过去了,对于海云的肉身真伪问题,我始终未能找到确切可靠的证据。也许,唯一的答案隐藏在那残缺不全的“海云禅师碑”碑文之中──那石碑应当是真实存在的东西,问题是,如今原物不知在什么地方?
当初据那位女居士说,七佛宝殿中那座仿造碑的原件被孔庙收存。孔庙便是当时首都博物馆的所在地,为此,我曾专程前去位于东城国子监的孔庙搜寻。孔庙中所存石碑颇多,却始终不曾发现“海云禅师碑”的踪影。
后来,我看到一份新的资料,其中说道:1954年双塔寺拆除后,“海云禅师碑”被移到北海天王殿,有人曾于20世纪60年代在那里见到过此碑,并拓下碑文,“可惜字有磨泐,不能全部复原。”据这份资料称,那碑名为“大蒙古国燕京大庆寿寺西堂海云大禅师碑”,由“燕京编修所次二官王万庆”撰写碑文,立碑的时间是海云圆寂后的第二年(1258年)。
问题是,白塔寺那座仿造碑额顶的文字是“大庆寿寺西堂海云大禅师碑”,与此处所提到的这座碑在名称上有出入。到底是记述有误,还是当初至少有两座不同的碑,这又是一个新的谜团!
不过,这总应算是一条比较可靠的线索了。当我得知北海天王殿已经修复并对外开放,便马上前去搜寻“海云禅师碑”。不料,天王殿所在的“西天梵境”院内,除了钟鼓楼后的两座经幢,居然连一座石碑也没有;而在那著名的金丝楠木大殿后面的殿宇,则依然未曾开放。线索就此中断了。
海云禅师今何在
时间过去了6年,我居然于偶然间在法源寺中看到了这久寻而未得的“海云禅师碑”,自然十分兴奋。从外形及内容看,它显然是白塔寺中那座仿造碑的原型。碑额赫然刻着“大庆寿寺西堂海云大禅师碑”。碑面文字多有缺损,但主要内容尚可辨认。右侧起首第一行字便是“大蒙古国燕京大庆寿寺西堂海云大禅师碑”,其下署明:“燕京□修所□二官黄华后人熊岳王万庆撰并书丹篆额”(“ □”为难以辨认的残字)──这清楚地表明,白塔寺里仿造碑的“原型”与20世纪60年代有人在北海天王殿所见到的“海云禅师碑”,实际上就是眼前的这同一座碑!
海云生于1202年、卒于1257年。他所处的时代,宋、金、蒙三朝鼎立,天下纷争、战乱迭起。1215年,蒙古军攻入金中都,改金中都为“燕京”;1234年,南宋与蒙古南北合击而灭金;1260年,忽必烈称帝,进驻燕京,数年后决定在中都城的东北方向营建新的都城;1271年,忽必烈立国号为“元”──至此,元朝正式建立;第二年,改“中都”为“大都”;1279年灭南宋,从而一统天下;1285年,新的首都终于竣工,那就是闻名天下的元大都!而这时的海云,已化为一尊佛像,在庆寿寺的高塔中微笑着盘膝端坐多年了。
此后六七百年,历经数朝更迭,庆寿寺屡毁屡建、屡建屡毁,终于化为历史的灰烬,而双塔最终也未能逃脱覆灭的命运。惟有海云禅师,似有佛佑,居然躲过了无数劫难,悄然避入白塔寺中,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奇迹!
而那时而无寻、时而现身、踪迹不定的“海云禅师碑”,也颇有些神秘。这一像一碑,本应同居一处,却不知什么原因而致各自漂泊,在它们那形近诡异的命运背后,又会隐藏着多少曲折的故事啊!
几天后,怀着一种无法言状的心情,我再次前往白塔寺,直奔七佛宝殿而去。
海云禅师宝座依然立于大殿一角,只是在玻璃罩上蒙了一块黄绸。我缓步上前,轻轻揭开黄绸一角──登时愣在当地:那玻璃罩内空空如也,海云禅师似乎是在空气中蒸发了!
无数待解之谜
我怅然四顾,殿内静谧如常,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殿门旁的椅子上打盹,看来他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急得有些结巴地向他询问:“请问,原先在那……那里的佛像呢?”
他很耐心地回答:“我才工作了几个月,没见过那里有什么佛像啊……”
“那……原先在这殿里的那位女居士呢?”
“从来也没有什么女居士啊!”
我呆若木鸡,一时口不能言。难道,几年前在这里的经历竟是南柯一梦?这实在太离奇了!
但是,立于大殿西北那个昏暗角落里的仿造碑还依然安在,它能证明海云禅师是确确实实地在这里存在过的!
由于在法源寺看过原碑,那碑文的起首几句,我已经能够认出这样一些内容:“谨按其……朗公禅师所寻其师海云行状,乃得其道行之所著见于世者以书之。师山西之岚谷宁远人也,俗姓宋氏,微子之后,法名印简,海云其道号也。其父为人素慈……乡里推重,咸谓之“虚静先生”……自七岁入学,授孝经。至首章,遽问其师曰:开者何宗?明者何意?公乃闻而异之……”
由此可知,海云本来出生于寻常人家,后来成为著名高僧,自有一段与众不同的经历。其中可供探究者,实在太多。还有,碑文中所涉及的“朗公禅师”,据说就是前面说到过的那位可庵禅师,法名“智朗”,所以被称为“朗公”。海云圆寂后,是可庵担任了庆寿寺的住持,并主持修建了海云灵塔。他本人圆寂后,便成为“双塔”中另一座塔的“主人”。由于海云为师、可庵为徒,师徒辈分有别,所以“可庵塔”比“海云塔”低了两级。1954年双塔被毁,海云“肉身”逃过一劫,不知经历了怎样复杂的历程而流落至白塔寺;而可庵像则不知下落,更不知那塑像是否也是“肉身”?
如今,连“海云肉身”也突然无影无踪了,使整个故事无法结尾,这真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我并非专家,也许难以继续追寻最终的种种谜底,从而仅能把这些线索提供于此。希望能得到高人点拨,以满足我和读者们的好奇之心。
述说至此,我不免还要感叹一句:在京城的各个角落,谁知道还隐藏着多少像“海云肉身”一般耐人寻味的历史之谜啊!这也许正是这座古城最诱人的地方!
历史背景
海云禅师是金元之际北方佛教的临济宗师,他一生的活动对元代临济宗乃至整个元代佛教的发展,都产生过重大影响。
海云是山西岚谷宁远人,俗姓宋,法名印简,海云是其号,生于金泰和二年(1202)。他的事迹,无念常《佛祖历代通载》、程矩夫《雪楼集》、《大蒙古燕京大庆寿寺西堂海云禅师碑》(以下简称《海云禅师碑》)记载甚详。
法源寺海云碑顶部
法源寺山门
海云"肉身"像(摄于1999年)